不知由於什麼原因,《紅樓夢》的讀者和研究者之中有些人總以為曹雪芹是個「講吃講喝」的作家。這其實是一個錯覺。雪芹在他的小說中寫及飲食,正如他寫及音樂、書畫、詩詞、服飾、陳設、玩器……等等一樣,只是為了給人物、情節「設色」,並藉以表達他的美學觀而已。雪芹是從不肯為「賣弄」什麼「學問」而顯露一大套「描寫」的。懂了這個道理,就不難識破有人看見小說涉及了放風箏就造出什麼「風箏譜」,看見小說涉及了飲食就造出了什麼「食譜」……之類的「構思」的馬腳。然而,只因此故,就不能談一談《紅樓夢》裡的飲食了嗎?那當然也不至於,還是有得可說的。
雪芹注意寫什麼「飲」?先就是茶。
一提茶,也許人們要大談「品茶櫳翠庵」。不過最好莫要忘記,開卷才敘林黛玉初到榮國府,就有特筆寫茶。你看,林姑娘第一次用罷了飯,「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敘到此句之後,雪芹便設下了一段話:「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後務待食粒咽盡,過一時,再喫茶,方不傷脾。……」黛玉自幼既然受父之教,此時見剛剛飯畢立即捧上茶來,以為「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因而接了茶」。哪裡知道,「早又見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這茶並非為飲用而設」,於是「也照樣漱了口」。及至「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你看,僅僅是一個茶,便寫得如許閒閒款款,曲曲折折,真是好看煞人!本文不是談文論藝,只好撇下雪芹的文心,且講飲茶的道理。
今天的人大抵都具備一點醫學知識,當然知道了:一、茶中有一種鹼,食後用茶漱口(「漱口茶」作為專名,見於《紅樓夢》的後文),除起清潔作用外,更要緊的是它能對防治牙齒的酸蝕大大有益。二、食後立即喝茶,鹼卻「中和」胃酸,減弱了消化力,久而久之,定會「傷脾」,一絲不假。雪芹哪裡通「西醫」、懂「科學」?但是看他寫林府和賈府對茶的運用,完全說明他對茶的性能功用卻有十分科學的認識。
曹雪芹是喝酒的大行家,這一點大概用不著再作什麼「考證」,可是你看《紅樓夢》可有什麼專設一節、大講「酒論」的地方?只這一例,充分證明了我上文所言雪芹斷不肯為賣弄而浪費筆墨的道理。因此,除了鳳姐兒讓趙嬤嬤嚐嚐賈璉從江南帶來的惠泉酒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講究」酒的文字可尋了。他寫喝酒的場面是很不少的,唯對酒的名色、特點,有關情況,一字不談,這一點特別令人詫異。其中當有緣故,不會是偶然現象。比如,他寫茶還用特筆敘出:寶玉專用楓露茶,賈太君不喝六安茶;而對酒,卻連這種筆跡也不見於書中。以此可知,藝術大師,是不宜以瑣儒陋見來輕作雌黃的。自然,作偽者也就沒辦法造出一篇「雪芹論酒」。
《紅樓夢》寫「吃」最有趣的當然首推有劉姥姥在場的時候,這個人人都知道。可憐的姥姥,進了榮國府,見了那桌上的菜,一樣也不認得,叫不上名堂來,只看見是「滿滿的魚肉」----她第一次入府等待著鳳姐兒用午飯已畢,菜撤下來,「桌上盤碗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等她後來再入府,投了賈母的緣,成為「上客」時,用飯時堅不相信有一道菜是茄子做的。經鳳姐「說服」、「保證」之後,她還是半信半疑----須知,這才是大文學家筆下寫一種真的稱讚和評價。低級作家便只會寫姥姥「極口」誇「這茄子香死人了」----由此,才引起那段膾炙人口的「茄鯗論」來。
一位同志對我說過:有人真地按照鳳姐所教給的,如法炮製,做出了茄子,但是結果並不太好吃。
有人認為這很意外。也許此正在理中。為什麼?第一是仿製者只循文字,未得心傳;第二是忘記了鳳姐此刻並非真是向姥姥傳授「御膳」秘法,其中倒有一部分是張皇其詞,以示珍奇富有----向姥姥誇耀,欺侮鄉下人老實罷了。如果真信了她的每一句話,就未免太天真。「一兩銀子一個」的鴿子蛋,不過是嚇唬姥姥,天下本無是事的。要知道,當時一兩銀子的購買力是多麼大。
然而,上述云云,藝術之理,讀《紅樓》者不可不知也;如果你又因此認為鳳姐的話全無一點道理,那可真是「扶得東來又倒西」,是被形而上學的流行病害得半身不遂了。若問這道理又何在?我看從這裡能真看出雪芹對我們烹飪之學的精義,深有體味。
原來,猩唇熊掌,鳳髓龍肝,縱令珍饈奇品,動色駭聞,畢竟不是日用之常,必需之列。真會考究飲食要道的,本不在這些上見其用心,示其豪侈。真會講飯菜的,只是在最普通的常品中顯示心思智慧、手段技巧。例如茄子一物,可謂常品之常,「賤」(謂價錢也)蔬之賤者也,可是,這種東西的「變化性」最為奧妙。窮人吃茄子,白水加鹽煮,大約最是難吃不過了。多加一點好「作料」(應寫作「芍藥」,我已說過的),它就多變出一點美味來。「作料」百有不同,其美味乃百變各異。據老百姓的體會,單是一個「燒茄子」,可有無數的做法和風味。素燒葷燒不同,油燒醬燒有異。肉燒,固好;偶爾有幸買著一點蝦仁燒,那就大大「變」味。倘若是得了河蟹,那蟹黃鰲肉燒,可稱「天下之妙品」----從一般人家的水平來說,此語不為過也。如此一講,於是我們雖然沒吃過賈府的那茄子,總也可以「思過半矣」了吧。這茄子到了那地步,致使姥姥堅不肯信它是茄子,則其烹飪一道之為高為妙,至矣盡矣!
所以我以為,講《紅樓夢》的飲食,不在於「仿膳」式的照貓畫虎----畫也難成;只在於體會它的精義神理,亦即中國烹飪的哲理和美學觀。
據說當年康熙大帝最得意的一味御膳,乃是豆腐。我的話又要說回來:夫豆腐者,最「賤」最普通的食品也,窮人做的白水加鹽煮豆腐,大概也不會太好吃。加一點好「作料」,它變一點美味。康熙那豆腐怎麼做法,內務府的曹家人氏肯定是明白的;筆記上說當某大臣告老還鄉時,康熙惜別,特意命御廚將那一味豆腐的做法傳與那大臣的廚師傅,並告訴他「以為晚年終身之享用」。而這大臣回鄉之後,每大宴賓客時,果然必定鄭重以此「御賜豆腐」作為誇耀鄉里、驚動口腹的一種最奇之上品。明白此理,也就明白茄子,----二者現象雖殊,道理一也矣。
聯帶可以想到蓮葉羹。這本無甚稀奇,也沒貴重難得之物,只不過四個字:別緻、考究,並且不俗,沒有「腸肥腦滿」氣味。當薛姨媽說「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時,鳳姐答道:「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好湯,究竟沒意思,……」我以為,要想理解曹雪芹的烹飪美學,須向此中參會方可。(「沒意思」乃是鳳姐的身份和「觀點」,讀書者切莫又參死句要緊,否則寶玉怎會想它?)
《紅樓夢》中寫這些茄子等物,未必就引起我們每個人的三尺之涎,我自己就並不真感太大的興趣,因為覺得它油太大,而且雞味太甚。如若問我書中何物使我深有過屠門大嚼之願,則我要回答說,這該是寶玉和芳官吃的那頓「便飯」。你看那是怎樣的一個來由呢?皆因那日正值寶玉的生日,芳官是蘇州女孩子,吃不慣「麵條子」(生日壽麵),又無資格上「台面」去喝酒(她自言一頓能喝二三斤惠泉酒----這是《紅樓夢》裡第二次特提此酒),獨自悶悶地躺著,向廚房柳嫂傳索,單送一個盒子來,春燕揭開一看,只見----
「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並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有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
這是一頓很「簡單」的便飯,看其「規模」,實在不算大,而在筆墨之間,令人如同鼻聞眼見那三四樣製作精緻的美味。我以為,這對我來說,確實比茄鯗之類引人的「食慾」。大觀園裡人,看來南方生長的小姐們人數佔上風,她們家又有「金陵」地方的遺風,所以喜歡米食,全部書中,除面果子(點心)以外,幾乎不寫麵食,只那「熱騰騰碧熒熒」的綠畦香稻蒸飯,就寫得「活」現,逼真極了!我是從小生長在「小站米」地區的人,對真正的、上等佳品粳稻,倒不生疏(有些南方人吃了一輩子的「米」,自己以為吃的最好吃的米,至老不識稻味,甚至連米有秈粳之分也不曉得,說與他小站佳米之奇香,竟茫然不解所語何義何味。他們讀到此處,恐怕是沒有多大「共鳴」的吧)。我從書中判斷曹雪芹大概始終以米食為主,所以他寫「飯」特別見長。
我又覺出賈府的人,「魚肉」不為稀罕,但特別喜歡禽鳥一類。單是此一處,便寫了蒸鴨醃鵝。記得另一處賈太君聽報菜單有糟鵪鶉一味時,才說「這個倒罷了」(「罷了」,已經極高的評價了,人家嘴裡是不會說出什麼「哎呀,這個可好吃」來的),就叫「撕點腿子來」。
其實,要想瞭解《紅樓夢》中飲饌之事之理,必須首先向老太太請教學習才行。書中例子不少,有心之士,自可研味,恕不一一羅列。賈母是一位極高明的美學家,舉凡音樂、戲曲、陳設、服飾、……這種種考究,她可說都具有權威性的、最使人悅服的識見和理解,並且侃侃議論,頭頭是道。飲饌這門哲理藝術,當然也要推這位老太太為十足內行。她受過高度的文化熏陶和教養,雖是富貴之家的老太君,卻無一點粗俗庸俗之氣。她聽曲、品笛,點一套《將軍令》(琵琶弦子合奏)、《燈月圓》(吹打細樂);講究窗紗顏色,佈置房內鋪陳,甚至賞鑒一位婦女的「人材」、「談吐」,她也無不有其十分高級的審美哲學與標準。賈府裡的一切文化藝術(包括飲饌這一門在內)的水平與表現,沒有這樣的一位老太太是不能想像的。不過今天一般讀者未必能在這一方面有所體會罷了。
我想藉此指出的是,研究中國烹飪學,光知道飯莊的名廚師是老師,最多隻懂了事情的一半。另一半必須抓緊去請教一些有經驗的老年婦女們,這是忽視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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