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弄人: 慈禧為什麼就不喜歡光緒

作者:張宏傑 發表:2007-08-17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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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湉」的意思是「水流平靜」。以「小心」、「恭謹」聞名的醇親王奕譞給長子起名「載湉」,這表明他唯一的希望是這孩子一生安穩 平順而已。在不勝寒的政治高峰欄杆拍遍的他飽覽風光壯美,更深知風濤險惡。對他來說,什麼「雄心」、「功業」都是些令人厭倦的詞彙,政治首先意味著的是風 險和毀滅。
  然而世事就是這麼不可捉摸並且充滿荒誕,偏偏就是這個孩子,被他的嫂子兼大姨子慈禧選中,要接替剛剛死去的同治,繼承大清王朝的帝統。
  發生在養心殿東暖閣的那一幕讓所有的大臣們記憶猶新:太后的話剛出口,中選者的父親奕譞如同被雷擊了一樣,當時癱軟在地,「碰頭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翁同和在日記》)。
  在後來的歲月中發生的那些故事,證明了這位親王對兒子的命運是多麼有先見之明。然而,與強大的命運比起來,任何先見之明都蒼白而徒勞。
  
   二
  
  中國歷史對女性而言是不公平的。這片土地上不知曾生長過多少傑出的女子,她們水晶般聰明,鮮花一樣美麗。可惜她們只能在文字之外悄悄凋零,上天賜予她們才華,卻沒給她們施展的領地。
   葉赫那拉是為數不多有機會出現在歷史聚光燈下的女人之一。據說,旗人家的女人往往比丈夫能幹。許多八旗子弟在外面擺夠了譜,回到家裡,卻要乖乖受女人的 轄制。這樣的女人,侄兒要她叫「伯伯」,兒子不叫「媽媽」卻叫她「爸爸」。葉赫那拉就是這樣。在丈夫去世之初,她可能並不一定想成為「政治家」,她介入政 治的動機不過是保住愛新覺羅家的產業,以免孤兒寡母受人欺負。但是,權力這個東西就像鴉片,一旦粘上手就撒不開。對蘭兒這樣的女人來說,人生最大的樂趣無 過於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施展手腕,較量機鋒,擺弄他人,把握局勢,使自己永遠站在勝利者的位置上。從這一點來說,規模龐大的政治遊戲比起小小後宮的爭風吃 醋可適合施展她的玲瓏多竅之心。
  年屆四十、正當盛年的太后,駕馭大清帝國這艘航船正是得心應手、逸興湍飛之時,選擇一個年長的王子為君,自己放手交權,當然非她所願。
   之所以選擇四歲的載湉,除了他的年齡之外,一個隱秘而關鍵的原因,恰恰是他那個富於遠見、聞命痛哭流涕的父親。這個以「謙謹老成」聞名的小叔子兼妹夫是 一個異常合手的工具。他十分乖巧,素無野心。他會圓滿漂亮地完成交給他的每一項任務,又會像她肚子裡的蛔蟲一樣,知道怎樣和權力保持最恰當的距離,以迎合 這個權欲極重、猜忌心極強的嫂子。只可惜他大了一輩,要不然真是帝位繼承者的最佳人選。但願遺傳的力量能起作用,使未來的皇帝能夠繼承他父親的性格和識 度,懂得怎樣和她這個非同尋常女人相處。
  另一個原因是這個孩子的性格。在命這個孩子入宮之前,她曾經不動聲色地向妹妹瞭解過。妹妹說,這個孩 子最大的特點是「文靜」,從不淘氣。這極愜太后之心。眾所周知,剛剛死去的同治皇帝,是清代皇帝中最頑劣的一個,從小頑皮異常,任性乖張,長大後熱衷於微 服出遊,泡茶館妓院,最終染上惡疾,一病而亡。從妹妹的描述看來,小載湉起碼不會蹈此覆轍。
  然而,和這孩子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慈禧就發現,她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這孩子決非大清皇帝的適合人選。
   首先,這個孩子身體太差了。進宮之後,三天兩頭鬧病,不是感冒頭疼就是嘔吐腹瀉,幾乎沒有一個月消停過(參見信修明:《老太監的回憶》。另,《翁同和日 記》中亦常見光緒生病的記載)。她經常擔心這孩子活不長。就是長成了,這麼單薄的身子骨,怎麼能擔得動那麼繁重的政務?
  其次,這孩子太「文靜」了,文靜得像個女孩子一樣。也許是因為妹妹愛惜過度,這個孩子膽子小得出奇。一聽到雷聲就嚇得大哭大叫,冷汗不止,非得大人抱在懷裡,百般撫慰,才能安靜下來。除了雷聲,鞭炮聲、鑼鼓聲也怕得要命。連見到一隻蟲子,也要哭上半天。
  慈禧越來越發現,這孩子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和孩子性格上的反差太大了。
  葉赫那拉天生剛強,性格像一團火,永遠精力十足,永遠興致勃勃。就像《宮女談往錄》中老宮女的回憶一樣:「老太后就是講究精氣神兒,一天到晚那麼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后心裏過,每天還是……總是精神飽滿,不帶一點疲倦的勁兒。」
  而這個孩子卻天生稟賦不足,精神不健旺,只愛悶在屋裡拆拆自鳴鐘,擺弄擺弄西洋玩具。
  太后男人一樣幹練,什麼事都要處理得清清爽爽,一絲不苟。「老太后一生精明強幹,……吃東西也必定要端端正正精精緻致地像個吃的樣。穿雙鞋,也必定要襪線對準了鞋口,絲毫也不能對付。精明認真是老太后的秉性。」
  這孩子卻做事拖泥帶水,又沒長性,經常玩著玩著就煩了,仍下一大堆鐘錶零件,又去擺弄另一樣東西。太后最看不上的就是這點。
  太后精明聰慧,善於察言觀色,這個孩子卻木頭木腦,缺乏靈活機變勁兒……
  用古話說,她和這孩子簡直生來相「克」。相處時間越長,她感覺越彆扭。她十分反感這孩子期期艾艾、怯懦退縮的神情。不論從哪方面看,這個孩子都不像一個雄才大略的料。
  沒辦法,這就是大清的命吧!
   失望歸失望,太后對這個親外甥還是盡心盡力的。同治皇帝是在奶媽的懷中長大的,那個時候,她正忙著濃妝艷抹、爭風吃醋,無暇顧及襁褓中的嬰兒。現在,已 經失去爭寵任務的她把對同治的一份歉疚都還給了光緒。後來她回憶說:「皇帝入承大統,本我親侄。從娘家算,又是我親妹妹之子,我豈有不愛憐之理!皇帝抱入 宮時,才四歲,氣體不充實,臍間常流濕不干,我每日親與塗拭,晝間常臥我寢榻上,看著天氣寒暖,親自為他加減衣衿,節其飲食。皇帝自在醇王府時即膽怯,怕 聽到大聲特別是雷聲,每有打雷下雨,我都把他摟在懷裡,寸步不離。皇帝三五歲後,我每日親書方紙,教皇帝識字,口授讀《四書》、《詩經》,我愛憐惟恐不 至……」(瞿鴻禨《聖德記略》)
  太后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選擇既不能更改,她所能做的,只有給這個孩子以最好的教育。剛剛五歲,她就迫不及待地 給小皇帝開了蒙,請了狀元出身的翁同和為師,並制定了極其嚴格的學規。她經常召見師傅,詳細詢問學業進展情況。光緒十一年,當發現小皇帝的作文頗有可觀之 處時,她當即降旨,從此之後,把「(皇帝)每日所作詩、論及對子,均繕寫清本,隨功簿一併呈覽」。在繁重的政務之餘,還把檢查批閱皇帝學業作為自己每日必 修的功課。
  有充分的史料可以證明慈禧太后對光緒的培養是盡心盡力的。每一個專制者對繼承人的期望都是既聽話又能幹。活著的時候,可以絕對控 制。百年之後,又可以挑起大梁。對於控制這個天性柔弱的孩子,慈禧很有信心,因此她著力更多的是發展他的才幹。從很早開始,她就有計畫、分步驟地培養光緒 的政治興趣和能力。小皇帝剛滿十歲,她就經常在工作時讓小皇帝陪伴在身邊,給他講解奏折,有時候還讓他試著在折上批答。大臣們發現,在發回的奏折上,出現 了一種類似兒童描紅的特別幼稚的字體,雖然故作大人腔,一望而知是兒童所擬,這無疑是「今上」的手筆。滿十三歲那年,她又讓小皇帝實習政務。在垂簾聽政的 時候,大臣們遞上奏折,慈禧總是讓皇帝先看一遍,然後提出自己的處理意見,告訴皇帝為什麼要這樣辦。也是從這個時候起,太后命皇帝的功課中加上講解奏折一 項。
  事實上,直到十多年後打算更換皇帝之前,她一直是以「恩主」的心態來對待皇帝的:是她親手把他扶到了寶座上。這個座位,被帝國內所有的男 人視為最大的幸運和幸福的象徵,千百年來,有多少人為之付出了生命甚至家族的代價。而他,在懵懂中一夜之間就得到了。又是她,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灌注了那麼 多心血,甚至比親生兒子還要盡心。要知道,她可從來沒有親手料理過小同治的吃喝拉撒。太后常常想,長大懂事後,這個孩子沒有理由不對她感激涕零。
  
   三
  
  然而,當長大成人後的光緒回憶起來,也許並不認為被選入宮,是他人生中的幸運。
  那是1875年的1月13日,載湉從熟悉的家裡被拋到了這個巨大、荒涼、寒冷的墳墓一樣的宮殿之城。在空曠的廣場上,他面對的是一群陌生的人:一大群模樣怪異的太監,和他們簇擁著的一個衣服華麗、高高在上、表情冷漠的女人。
   這個孩子如同一塊柔嫩的蚌肉,被粗暴地從親情之蚌中剜了出來:剛剛還抱著他逗他玩的父親,現在遠遠地跪在丹墀之下,成了他的臣子。與他朝夕不離的祖母和 母親淚眼婆娑地被厚厚的宮門阻擋在外,幾乎永世不能再見。為了讓他徹底與過去的生活告別,太后甚至不允許他的奶媽跟進宮來。
  天底下可能沒有比 紫禁城更不合適一個孩子成長的地方了。這群輝煌的宮殿其實不是一座建築,而是權威意志和專制觀念的體現。從根本上說,這座窮極了人間物力的建築並不是為了 舒適地居住,而是為了昭示皇帝與上天的關係,傳達帝王不可動搖的威嚴。它的整體布局象徵著天上的星座:宮中有三大殿,是因為天上有三垣;後三宮連同東西六 宮共為十五座,正合紫微垣十五星之數。龐大的宮殿群紅牆黃瓦,不僅因為美觀,更因為只有紅黃二色才能配得上皇帝的尊嚴:紅屬火,火主光大;黃屬土,土居中 央……這個權力的象徵物裡,批發著世界上最密集的陰謀,籠罩著世界上最嚴密的規矩,呈現著人間頂級的浮華和奢糜,卻唯獨缺乏一樣東西:簡單平凡的親情。
   我們無法想像進宮的當天晚上,躺在巨大空曠的殿宇之中的孩子,面對生活環境的巨大變化,心裏是多麼驚惶和迷惑。我們只知道,從第二天起,他的生活就完全 改變了。那個原本無拘無束的孩子現在變成了帝國機器上不可或缺的一個零件。他每天得按固定的程序運轉:每天四點鐘就要起來,正襟危坐在乾清宮那張堅硬的寶 座上,充當「垂簾聽政」的道具。在禁宮林林總總的幾百年一成不變的禮儀中,他都是必不可少的器皿,被群臣捧來捧去:到觀德殿給先皇帝梓宮叩頭;到奉先殿給 列祖列宗牌位跪拜;去慈寧宮給太后太妃請安;往壽皇殿及太高殿祈雪、祈雨,春天到豐澤園去行耕藉禮……
  他完全不知道他做這些事的意義,他只知 道,在這廣闊無垠的禁宮之中,每一寸空間都充滿著看不見摸不著的「規矩」。在哪位太妃前應該說哪些話,在哪個儀式上應該穿哪套衣服,下跪時先跪哪條腿,跪 下後龍袍的前擺放在哪裡,磕頭的次數、深度、跪或立的間隔,都有詳盡的規定。稍有錯誤,就會遭到批評和訓斥。
  對於自己的親姨、伯母和養母,小 載湉怎麼也親近不起來。雖然這個「親爸爸」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對他表示關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太后身邊,卻從來感覺不到一個兒子在母親面前應該感覺 到的安然自在。在小載湉的心裏,母親應該是柔軟的、溫暖的、包容一切的。可是在他的感覺裡,這個「親爸爸」更像一個男人。她說話從來都說一不二,在她面前 所有的人都必須絕對服從。她像一個寒光四射的巨大光球,籠罩著宮中的一切,光芒如同麥芒一樣砭人肌骨。他從心底裡懼怕這個鋼鐵一樣的女人,只要她看他一 眼,載湉就感覺渾身冰涼。
  從進宮的第一天起,他總是處於太后的糾正和訓斥之中。精明強幹的太后在教育上卻是一個失敗者。對親生兒子同治,她任 母愛氾濫,過分嬌縱。而對繼子光緒,她卻矯枉過正。在為小皇帝挑選太監時,葉赫那拉特意指出:「所有左右近侍,止宜老成質樸數人,凡年少輕佻者,概不准其 服役。」這個以權力為生命的女人首先要做到的,是對養子的絕對控制。從進宮的那天起,那些面容呆板的老太監,「像灌輸軍事知識一樣」,天天教育他,「他應 該永遠承認太后是他的母親,除掉這個母親之外,便沒有旁的母親了。」(《瀛臺泣血記》)除此之外,太后也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來樹立自己的絕對權威,培養 小皇帝的絕對服從。按照太后的要求,小皇帝「每日必至太后請安,不命之起,不敢起,少不如意,罰令長跪。」(古靈後人《清外史》)在平時,「孝欽後乘輿 出,德宗亦必隨扈,炎風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 (徐珂《清稗類鈔》)太后每頓賜給他的飯菜量都很大,即使他已經吃飽,也不得不一口口吃得干乾淨淨。因為那不是普通的食物,那是太后的天恩和意志。
   為了讓小皇帝成為合格的統治者,她發誓絕不犯過去的錯誤,不容忍這孩子身上任何一點「毛病」,對他的每一個生活細節,都精彫細刻。如果他在早晨四點鐘時 賴床,如果他在陪太后進早餐時碰響了餐具,如果他「上朝」時過多地扭動身子,下跪時忘了複雜的規矩,那麼無一例外,會受到太后親口的或者通過太監傳達的批 評。太后清楚地記得同治是怎麼被慣壞的。甚至小皇帝走路偶爾蹦蹦跳跳,如果讓太后看到了,都會招來一頓訓斥。太后告訴他,他是個皇帝,得有皇帝樣,像普通 孩子那樣信馬由韁,是沒出息的表現。
  教育學家說,刻板、教條、嚴厲的教養方式會對孩子的性格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這些孩子往往拘謹懦弱,膽小 怕事,同時又固執倔強,不善變通。這些人通常都是完美主義者,因為他們會下意識地時時處處以父母的要求來評價自己,對自己過分苛求,事事追求完美,對自己 和對他人都缺乏寬容。不幸的是,在閱讀光緒的有關資料時,我們發現他性格中這些特點非常明顯。
  生活上的種種規矩,是小樹上的層層繩索,雖然難受,尚不致命。真正對光緒構成傷害的是太后那冷冷的神情。那神情如同嚴霜冷雨,打得幼枝嫩葉瑟瑟發抖。
  孩子的直覺是驚人準確的。雖然這個女人曾經親手帶過自己,雖然她表面上對他非常關心,可是皇帝清楚地知道,這個女人不喜歡自己。
   是的,她看他的目光是空洞無物的,如同穿透一片空氣。她和他說話時,也從來不用心,總是敷衍的,淡淡的。她的心思不是集中在那些奏折上,就是集中在化妝 上,或者放在與後宮某個太妃的勾心鬥角上。只是偶爾在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比如玩什麼東西拖拖拉拉,或者回答太后的問話過於遲鈍時,太后才會注意到他,並且 臉上勃然變色,嘴裡蹦出幾句諸如「你看你渾身上下,哪有點雄武之氣」之類的訓斥。
  小光緒竭盡全力地去做每一件她要求做的事,可是卻極少聽到太后的一句誇獎。
   囚禁在柵欄中的小動物神情天生緊張,生長在大樹陰影下的小草注定長勢孱弱。在太后身邊,皇帝日益成長為一個缺乏自信的孩子。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得了口吃的 毛病,一見到太后就說話期期艾艾,越是害怕越說不利索。他感覺自己動輒得咎。他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麼他從親人身邊被送到這個奇怪的所在,做這些奇怪的事。 他感覺到,在這個姨媽眼裡,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工具,一個不順手的工具。蜷縮在深宮中的大多數夜晚,他的感覺都非常絕望無助,在內心深處,他可能會以為自己 是天底下最不討人喜歡的孩子。在這個舉目無親之地,他是多麼希望討得自己這個唯一的親人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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