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忆反右:知道策略不说话仍未幸免

发表:2011-01-30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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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的反右派,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若没有吴老(玉章)的帮助和保护,我必定被打成了右派,那么后半生的我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但在吴老的鼓励下,我也积极地参加了反右派的斗争,特别是参加了反对社会学领域中的“右派”。在把费孝通等著名社会学家打成右派的错误中,我也有一份责任。对此我在1979年当面向他承认了错误。所有这些,在我的脑际刻下了很深的痕迹,它不时会涌现出来,使我的心情无法平静。因此,我必须如实地把它写出来,让后人知道这一段痛史,以便根据真实情况来评判各人的是非功过。林则徐被贬到新疆后,曾哀叹“白头到此同休戚,青史凭谁定是非?”我认为:只要能把历史的真实情况保留下来,青史的是非尽可由后人去评定,当事人又何必去管它呢。

1955年“胡凤事件”中,人民大学马列主义教研室的谢韬被捕了。在解放初期,谢韬和胡华是北京宣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著名人物。谢韬因为替胡风上中共中央的“万言书”提过意见并参加了修改而被捕。他的被捕引起的震动不小。经过吴玉章的追查,罗瑞卿(公安部长)很快就说是抓错了。但又不能释放(因必须经过最高领导同意才行),于是决定让他到被关押的战犯中去做工作。在清查“胡风分子”时,何干之也名列其中,就在要逮捕何干之那天晚上,恰好我因公去杭州赶回了学校。人民大学副校长邹鲁风把我找去征求意见,因为我坚决反对,公安部的同志才没有把何干之抓去。

紧接着“胡风事件”之后,机关内部又展开“肃反”运动。我是人民大学肃反运动五人领导小组成员之一。当要把一个1946年就已将历史问题交待清楚的教师定为历史反革命时,我提出了反对意见。大家也同意了我的意见。但后来又偷偷地仍把他定了历史反革命。我听说后很不满意。因此我对1955年的这些政治运动是心存不同意见的。

但1956年提出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又引起了我很大的幻想。因为从1956年起,我开始被高教部调去编写《中国新民主主义时期通史》的教材,觉得在“百家争鸣”的方针下从事历史研究大有可为。同时,全国政协建立了社会主义学院,请吴玉章任院长,杨明轩、千家驹、聂真任副院长,要我去任教务长并讲授革命史。统战部在社会主义学院提出三不方针(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这样就使得社会主义学院的教学和讨论都非常活跃,全校充满了欢乐气氛。

1956年中共召开了第八次代表大会,认为暴风疾雨的阶级斗争已经过去了,今后应该专注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从而使全国的政治气氛趋向缓和,人们对前途都充满希望。

1957年之初,毛泽东提出中共要整风,希望各民主党派帮助。各民主党派及各界人士纷纷发表意见。开始意见较缓和,大家都高兴。后来意见提得直接了,人们的心情也开始紧张。等到毛泽东生气了,便发动全党实行反击,一下把55万人都打成了右派分子,并给他们以严厉的处罚。大多数是劳动改造,直到“文革”后才恢复名誉;有不少人从此耽误终身,甚至丢掉了性命。

1957年反右派初期,我没有积极参加。因为1956年我被调去编写教材,连党的组织关系(临时的)都转到高教部去了。为了逃避承担一定的领导责任,我星期日都不回家,以免碰见人民大学的领导人(那时我和他们同住在东四六条38号)。我平时在近代史研究所编书组工作,假日则回西郊人民大学革命史教研室,与何干之为邻。我们两人对当时的形势都很关注。我最担心的是怕他要挨整,因为“胡风事件”牵连着他。我主张他要对反右派表现积极,但又不可多说话,而且说话要特别谨慎,以免被人抓住辫子。我们当时哪能想到,人民大学的领导竟要把右派帽子往我的头上戴呢?

当时,人民大学的反右派斗争,正搞得热火朝天。因为我事前知道党的策略,我想什么话都不说,等一阵热潮退去也就完了。谁知就在把吴景超、李景汉等人打成右派后不久,人民大学的领导人(党组书记)竟然想趁机通过北京市委把一顶右派帽子安在我的头上。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实在可怕极了!

就在我从编书组回到西郊的一个晚上,党委办公室的一个好同志,匆匆忙忙地把刚出版的《党内参考资料》(北京市委的内部刊物)送给我,要我立刻打开来看。我打开一看,呀,不好!那上面在显著地方,登着一则人民大学反右派的报导说:人大党委常委李新居然擅自召集校务委员会,让大右派分子吴景超、李景汉参加,引起广大群众不满,连党外教授赵锡禹等人都提出了批评意见。这个报导让读者看了,一定认为李新是吴景超、李景汉的后台,是隐藏在党内很深的右派分子。我看了这个报导,怒不可遏,来不及和何干之打招呼,就立刻赶回城里。回到家中,我连忙写了一封要求更正的信,准备送交《党内参考资料》编辑部,希望他们于下期登出来,以正视听。

在要发信的时候,一想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该先请教吴老才好。我于是拿着信和刊物,忙到吴老家去。吴老住在六条39号,就在我们38号的旁边。我见到吴老的时候,虽然很恭敬地喊了他一声,但余怒未息,心里还是气鼓鼓的,吴老一定看得出来。我把刊物翻到登报导的那一页,和我要求更正的信,都放到吴老的茶案上,希望吴老看一看,并指示我是否可立即发出或需要如何修改。吴老客气地笑了一笑,便用镇纸石把两样东西压住,然后,对我说:“你先到书房休息一下,看看书吧。”吴老的书房,就在他办公室旁边,我平常见他的时候,常到里面去看书。但今天进到书房,什么书也看不下去。稍等一会儿,我又走出来,走到他坐的沙发旁边。还没等我开口再问,吴老就说:“别急嘛,先看看书,冷静冷静再说。”我这时的心情,也确实冷静下来了。我想吴老见我这么急,他却一点也不急,这其间必定有道理。我于是从报架上拿下一些外地报纸来看。我估计吴老已经看完了我的东西以后,才慢慢地回去到客厅。这时,吴老手中拿着我的东西,见我走到他面前,便又把它们压在镇纸石下面。过了许久,吴老也不说话。我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开口问道:“吴老,您看我的信可以发吗?”吴老沉吟了一会,才回答说:“他们就是要你跳嘛!”只说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坐了一阵,我只得回家。回到家中,我仔细揣摩吴老那句话,“他们就是要你跳嘛!”看来,这封信是发不得的。《党内参考资料》是市委的党刊,你若有不同意见,就可能说你反对市委。我于是感到去请问吴老,这一步是走得太对了。

当天晚上,吴老又派警卫员叫我去。他亲切地对我说:“反右派是毛主席决定的嘛,你怎能不参加呢?我已经跟胡锡奎校长说了,他会找你谈的。”

第二天,胡锡奎找我谈话,说已经告诉高教部,要我回校参加反右派斗争。并且分配给我就近指导城内两个系的运动,这两个系就是新闻系和档案系。档案系运动的情况我现在已记不清楚了,但新闻系一次会议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而且始终感到内疚。

那天是由新闻系召开北京新闻界的座谈会。系主任安岗要我主持会议。我于是请大家对党的新闻工作发表意见。大概到会的新闻系统的人员都不知道我党这次 “引蛇出洞”的策略,他们的发言非常激烈,对我党的新闻工作提出了尖刻的批评。在会场热烈情绪的鼓舞下,安岗也忍不住起而发言了。他说:“毛主席就不断说,他最不爱看《人民日报》,死板板地……”。我连忙暗地里扯了他两次衣服,希望他及时停止发言。但他的兴头很大,一直讲个不停。不得已,我只好宣布休会一刻钟,随后再继续开会。在休会时,我把安岗拉到一旁,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等续会时,我故意问安岗是否继续他的发言,他说他的意见已经讲完了。我于是请别人发言,特别请校外的人发言。这时,彭子冈起来发言了。她说话时激昂慷慨,首先批评人民日报,说它拥有那么多的人,花了那么多的钱,结果却完全脱离群众。她问道:“现在,谁还喜欢人民日报呢?连毛主席也不爱看了。”说到这里,会场上为她鼓起了掌声。她随即又说:大公报人手不多,经费又少,但就是效率高,不但消息快,而且文章好,有许多文章,很快就流传全国……。她越说越有劲,还是她的丈夫徐盈劝阻了她,她才结束了发言。

这次座谈会的记录,根据校部要求,很快就整理出来上报了。彭子冈就是是因为这次发言被划成了右派,因为安岗是新闻系主仕,记录对他的发言记得很少,上报时可能又有删节。彭子冈我是校外来参加会议的,又是名记者,而且那天她讲得最多、最激烈,所以记录对她的话记得最详细,后来根据记录来划右派,她自然就无法逃脱了。彭子冈是彭华的姐姐,而彭华在抗战时期,一直和我在青委系统共事。1946年,我在北平军调执行部工作的时候,彭子冈和徐盈都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在4月3日滕公馆事件后招待记者,还是由子冈用电话新闻的方式把消息刊登在《大公报》上。从此、直到全国解放后,'我们一直保待着良好的友谊。而这次座谈会竟使她被划成了右派。这次,我客观上保护了安岗,为什么不能保护她呢?倘若能事前给她打个招呼,不是也可以使她免遭大难吗?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真是太不够朋友了!对此,我一生引以为憾,始终感到内疚。

作者李新为前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



来源:《流逝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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