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央视其他栏目,《新闻联播》是一个相当独特的运作机构。在新闻形式上,它不同于一般的消息,也不同于纯粹的专题,其大致内容播出的顺序是:中央政治局常委的外交、访问、会议以及视察活动,中共中央或中央政府开的某项会议,有意思的是,这里面的新闻先后次序排列完全不是以其重要性,而是由领导人的排名先后决定的,同样,在重要会议上,政治局常委以外的每一个政治局委员,也都会给与时长大体相等的镜头。
在组织架构上,《新闻联播》虽然隶属于央视新闻中心的新闻编辑部,但迥异于央视绝大部分栏目采用的制片人负责制,也没有专门的采编团队,主要由中心下辖的时政新闻部、社会新闻部、地方新闻部和新闻采访部四个部门供稿。
负责时政新闻供稿的时政新闻部,是其中最为要害的部门。和央视对驻国外记者站人选的要求一样,在该部工作的记者编辑一般要求是台聘以上的职工,这些在政治上要求绝对可靠的职工,因为近水楼台,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地方官员争相结识的对象,以至于一位跟随采访了几年某届国务院主要领导的时政新闻部年轻记者,在家乡举行婚宴时,竟有当地4名以上副省级领导出席。随着这位领导退休,这位记者索性也走向了从政之路,现在已经是内蒙古某盟的副盟长。
似乎是作为一种特别的规格和待遇,在复兴路11号的央视方楼二楼,《新闻联播》是唯一一个享有专用审看间的栏目。每天下午五时半左右,分管新闻的副台长和新闻中心主任便在这里审看当天播出的《新闻联播》样片,重要的时政新闻往往还需经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领导审看。一条新闻最后能否上联播,除了分管的副台长和新闻中心主任,谁也心里没底。
曾经在地方卫视和央视都工作过的资深电视记者喻三龙(化名),有选送新闻上联播和自己直接给联播拍摄新闻的双重体验。喻回忆,自己选送或拍摄的新闻,倘若能上联播,是一件相当令人兴奋的事情,倘若还能入选联播头条,通常会赢得领导的特别表扬。
喻三龙描述送审联播的数十次经历:巨大的联播审看间里,朝西是一台同样巨大的电视,审片时,分管的副台长和中心主任坐在东边的两张大沙发上,送审的记者、陪审的制片人和部主任等则分坐在南北两侧的长椅上,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有两部引人注目的电话,其中一部是可以直通中南海的红机电话。
喻三龙印象最深的是好几次正在审看时,红机电话一响,审看的台领导手一抬,送审的记者立即按住暂停键,众人马上屏息静气。鸦雀无声中,就见领导对着电话一边点头一边说是是是,等到领导放下电话,手一指,记者马上按下PLAY键,大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继续审片。审过了的,欢天喜地,赶快将样片送到新闻编辑部联播组当天的值班编辑手上;要改的,屁滚尿流,也立即蹦到隔壁机房修改;片子毙了的,垂头丧气而去。
联播式意识形态植入技术
2008年第一个月最流行的口头语叫"很黄很暴力"。这个对2007年12月27日晚《新闻联播》一则普通消息的狂热解构和激烈反讽,几乎一夜间席卷了整个中文网络,也极具反讽意味地自动成为迎接《新闻联播》三十周年的网络献礼。
作为一名曾经多次给《新闻联播》供稿的央视记者,喻三龙则感叹这个记者太笨,用他的话来说,"主旋律的创新表达"其实一直是《新闻联播》的主要任务,即便是在杨伟光治下的巅峰年代,《新闻联播》也一直有自己完整的一套意识形态植入技术。
由于担心这类千篇一律的语态会令人疲惫甚至厌恶,传播效果会陷入迟滞甚至停顿,从本世纪初开始,联播就尝试在"会议没有不隆重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之类党八股宏大叙事中,引入《百姓故事》式的个人化微观叙事。
这种语态改革的高潮在2007年6月10日到来。这一天,《新闻联播》和《新闻30分》同步推出一个叫《百姓纪事》的栏目,开篇报道《徐少勤和他门前的一条路》,讲述安徽蚌埠徐家湾农民徐少勤从税负较重不断上访被村里断路,到1999年税费改革后主动平整道路并带头上缴农业税,再到2006年全面免除农业税后村里修好柏油路、徐少勤开办农资站三个阶段的故事。随后播出的两集《高大妈的水缸》和《农民摄影家的新老照片》,操作手法和风格类似。
这种试图讲故事的主旋律宣传方式,尽管遭到新闻专业主义者"伪新闻"的抨击,但一经推出即获得宣传主管部门的充分肯定。
意识形态宣讲技术的微调,后来还出现在时政新闻领域。长期以来,中央政治局常委级领导人的新闻,一般用解说替代同期,因而除非像胡连会这样的直播,观众很少听到联播新闻里出现领导人的同期声。
但洋溢着意识形态热情的传统操作路径,始终是《新闻联播》的主体色彩。诸如"火线入党"等极具形式感的激励方式,在军警以外的行业已经十分罕见,对《新闻联播》来说,依然是行之有效的措施。
在央视,对这类报道技术的研究已经进入到了"体贴入微"的境界。2007年7月,《新闻联播》报道国务院一位副总理受的委托,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到淮河流域灾区慰问。尽管报道这条新闻的记者已经获得该领导的多次表扬,但事后的业务讨论中,编辑们仍然认为这种表述方式还有推敲的余地。理由是:"淮河流域发生灾情多日,受灾严重而且死亡多人,中央领导现在才下去,而且说是受委托才下去的,这样说法属于被动式",如果能倒过来说,"某某某代表党中央和国务院到灾区慰问受灾群众,转达胡温的关心和问候",会更加亲切一些,这样属于主动式。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改革,类似杨伟光时代将挑战者号爆炸的新闻放在联播头条的创举,即便在9·11事件和南亚大海啸这样的极端时刻,也再没有重演过。
而杨伟光开创的经济创举,同样也面临着可持续发展的问题。一方面,尽管每年的标王和招标金额已经成为中国经济产业转移和景气指数的晴雨表,但1990年代那种"每天开进央视一辆桑塔纳,就可以从央视开出一辆奥迪"的时代显然风光不再;另一方面,央视借助绝对垄断地位攫取的巨额利润,也不断遭到道德和公平的质疑。两者叠加在《新闻联播》身上,使得这个每天教导人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超级意识形态符号,越来越面目可疑。
从来没有哪个媒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新闻发生场,除了CCTV;也从来没有哪个CCTV的栏目聚集着如此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除了《新闻联播》。在某种程度上,CCTV和《新闻联播》不仅仅是一个专有名词,也是一个形容词。"做人不能太CCTV啊","这也太《新闻联播》了吧?"这几已成为约定俗成的调侃。
有人说,如果说央视现在充当的角色,类似十年前的中国足协;那么《新闻联播》就相当于中国男足甲A联赛。一面是"很好很强大",另一面是"很黄很暴力"。在自己的博客里,三联生活周刊主笔王小峰这样描述自己看《新闻联播》的三重境界:从根本不看,到反着看,最后当作娱乐新闻看。
喻三龙的一位央视新闻中心同事则在博客上感叹,地方政府对待央视记者的态度,甚至可以作为检验当地经济和社会发育程度的重要标准。一般来说,越是经济相对发达社会发育相对成熟的地区,越是不"屌"央视。在可以很方便地看到港澳电视节目的广东,《新闻联播》的市场不大,收视率不高,已经是公认的事实。无可否认,作为威权时代的意识形态重镇,央视对这个逐渐呈多元色彩的社会的影响力,明显递减。
垄断是把双刃剑,在这个意义上,拥有毋庸置疑垄断地位的央视,特别是《新闻联播》能接触到核心信息源的优势,相反也是接受严密监管的劣势。如同样是在2007年的淮河洪灾报道中,央视可以派记者进驻国家防总,也可以第一时间拿到最关键的数据,但又不得不遵循宣传主管部门"多报道当地党委、政府组织抗洪抢险的具体措施,多报道当地老百姓舍小家顾大家的感人事迹,多报道有关部门组织救灾款物帮助重建家园的情况"的要求。这也是喻三龙认为为何每逢大事发生,凤凰卫视总能跑在央视前面的重要原因之一。
地方和央视的协作关系,也不再像20年前那般亲密无间。在娱乐新闻领域,以湖南卫视为代表的地方台对央视的威胁和赶超,已成为既成事实。即便是在具备天然"合法性"的舆论监督领域中,地方利益的封堵对抗也越来越明显。最明显的例子是,2007年7月的河南陕县淹井事件,因为刚开始对是否能安全救出矿工的皆大欢喜结果尚无把握,地方派出大量警力层层阻拦央视记者进入现场。
更令央视人悲哀的是,三十年来,《新闻联播》式的刻板形象积累到后来,当它开始试图往正常化的新闻道路稍稍回归时,却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应对种种猝不及防的解读。
上个月底,当《新闻联播》播出贺岁片《集结号》上映的市场和观众反应时,一条品质其实不错的新闻,反而获得了动辄得咎的诠释。认为这部电影好的人,觉得《集结号》居然上了《新闻联播》,简直是一种耻辱;认为这部电影烂的人,则觉得《新闻联播》居然表扬《集结号》,简直是别有用心。
从这点出发,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新闻联播》"换脸"是如此小心翼翼。2007年年底换上来的四个新主持人,还得在一年前的2006年6月5日,预先做一次脱敏测试,即便如此,同样也招来了对中国政局的诸多猜测。
这种通过中央喉舌自上而下进行社会治理的执政模式,究竟空间还有多大?可持续性还有多久?包括央视内部人在内,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思考。
一部分人自我阉割,通过内部学习强化自己和体制间的价值观认同,"真正理解了正面报道不仅仅是政治导向的要求,也是对中国现阶段社会的真实反映,还是绝大多数观众的要求。"另外一部分人则陷入几近人格分裂的挣扎。喻三龙感慨,央视最好的节目必须符合三个标准:"领导审片时找不到毙片的理由,在家里爱看,在公开场合也不方便表扬。"央视新闻频道一个在台内外都享有良好声誉的年轻女主持人,甚至把自己的MSN后缀设置成"转圆石于千仞之山"。
在央视业务楼一层的台史陈列室里,被传媒学者展江称为"标准的党的新闻工作者"的《新闻联播》现任主持人邢质斌和罗京的照片,和另外两位在19年前离开《新闻联播》的主持人薛飞、杜宪的照片并列在一排。这种似乎时空错乱的格局,仿佛是对上述复杂心态的一种不期而然的注释。
一个笑话是,根据央视新闻中心的统计资料,新闻频道是所有国家新闻频道中栏目数量最多的一个。大大小小29个栏目中,光新闻评论部就占据了16个栏目,陷入专题和消息分离,栏目和栏目隔绝,部门和部门各自为政的状态。
传媒学教授展江曾对新闻频道的开播寄予期望,认为新闻频道的成立与国家新闻政策的开放和新闻改革的深入密不可分,但5年的观察使他发觉,意识形态负担太重的新闻频道,过于回避最具生命力的重大突发事件的直播,而常常代以类似媒介事件的设置性直播,比如大江截流、水下考古等。
更有业内人士指出,长期以来,央视新闻频道陷入了一种"靠天吃饭"的怪圈,一方面是在香港回归十周年、嫦娥发射、十七大等大事频频的时候,新闻频道收视率明显占优;另一方面,一旦没大事,收视率立即低迷。新闻频道打出"有大事看新闻频道"的口号,马上碰到了"没大事新闻频道怎么办"的问题。
即便是遇到大事,也会时常遭遇到包括CCTV4和凤凰卫视在内的竞争对手的强有力狙击,当此之时,新闻频道往往会陷入对报道技术和传播效果的强烈不自信中。
最苛刻的评价来自网路。有网友甚至认为,新闻频道其实就是一个"巨型《新闻联播》"。
现任新闻中心主任梁晓涛2005年从经济广告信息中心主任(经济频道总监)位上调任过来。上任伊始,梁就开始着手实施对新闻频道的手术。第一次改革在2006年6月1日展开,这次被坊间戏称为"换了一件黄马甲"的新闻频道全面改版,并未取得太多实质性的改观。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来源:清心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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