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凌晨1时15分,广场正南方向枪炮声大作,珠市口一带曳光弹交织成网,把天都打红了。我急向前门移动,想要目击第一轮军人开枪杀人的情景。殊不知才到美资肯塔基家乡鸡饭店门前即与军队迎头撞上,望去是空军系统的兵,以冲锋枪鸣枪开路。和早先西南路那队野战军相比,正南方向的道路非常狭窄,且城南一向聚居。
文化水准偏低的低层民众,性格剽悍又易于冲动,抵抗应很激烈。这支空军部队怎会在珠市口开枪不到15分钟就抵前门?
血腥的场面就在我眼前发生了。它解释了一切。空军前锋通过十字路口,迎面正是严阵以待的学生与市民──保卫天安门广场的最后一道防线。军队没有丝毫犹豫,端枪就是一轮猛射。我的感觉是朝天开的,尽管不少人惊惶走避。防线散而复合,军人第二轮乱枪朝脚下打,,路面铮然火星乱迸,得到的响应是一阵汽水瓶夹杂着石头(前门一带售饮料的摊档特别多,玻璃瓶就成了民众的主要“武器”)。军人当即端枪平射,混乱中多人仆倒,惨号声撕心裂肺,最靠近我的是美资快餐店停车场岗亭,子弹穿过双层铝合金亭子,玻璃窗铿锵碎落。我身边空旷,只好弯腰躲到这个仅有的“掩体”后面,正好看见亭子里一位看更老伯脑袋被射开了瓢,脑浆和鲜血溅满了亭子,另一人在地上抽搐,不知死活。防线已崩溃,不畏死的市民仍追掷这支军队,但已无法阻止他们前进。士兵进入广场仍不停放枪威胁群众,但只要没挡道的,兵们只朝人头顶和脚下打。
这是第一支挺进广场的外围部队。其速度之疾猛,正在于冷血和凶悍。大兵们进入大会堂东门前,还一轮乱枪向集中在纪念碑下静坐的学生头顶射去,多系曳光弹,弹头射到纪念碑上,宛如火柴头在磷片上划燃一般,迸出耀眼的闪光。
十一、
“问,这个过程中,天安门广场响枪没有?
答;没有响枪。
问;当天夜里,天安门广场是不是整夜都没有响枪?
答;那不是,东长安街1点50以前12点以后有枪声。
问;广场上响过枪没有?
答:广场上没有响枪。
……
问;那天夜里过后,我听说有一些人打电话问你当时天安门广场的情况,你是怎样回答的?
答:……当时我说,没有这种情况,确实在清场这个过程中,也就是说从1点50
分至6点00分的过程中,没有出现流血事件,也没有出现枪声。……”
──《一位目击者谈6月4日凌晨天安门广场清场情况》
载《北京日报》1989年6月10日
这是经新华社转发全国及致全世界的一篇奇文。当我读到它时,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京日报》加按语:“为保护被采访人的安全”,“省略了”他的“姓名和单位”。只说这“目击者”在广场东侧路一间商店,如真有此人,他说的就不是人话! 如说的是实情,他在剌刀下才真正是没有“安全”。
既无人性,还要诚信来做什么! 学生和人民还向其“请愿”,欲与之“对话”。真是与虎谋皮!
十二、
随着这支空军部队的开入,潜伏于历史博物馆多时的军人也纷沓出动。但我望不见广场东边的情况,已知气氛紧张至极。政府设在人民大会堂顶上的高功率广播自1时30分起反复播出最新《紧急通告》:“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这是北京人初次听到这骇人听闻的“判决词”。然而它的威慑已远抵不上眼前腥红的血迹和尖啸的子弹。
倒是有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这由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发出的《紧急通告》指出“暴乱”发生的时间是“今晚”(尽管首播时已是次日凌晨)。而第二天的《解放军报》社论和北京市长陈希同后来的讲话却又将“暴乱”的发生时限提前到“6月3日凌晨”。这是忙乱中的口不择言抑或是尽可能使杀戮行动多少“合法化”一点点?
只有小部份人听从《紧急通告》离开广场。却有更多被枪炮声惊动的市民赶到。人力单薄的广场逐渐充实至几万人。在最危急的关头,北京的老百姓站到了最外围,,用胸膛护卫舍生取义的年轻子弟。场面殊为悲壮。
这时,我在学生的广播里听到柴玲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同学们,最后的时刻到了。”这句话她一气重复了几遍。每个字眼都如重锤撞击着我剧跳的心,不觉间泪流满面。学生听从广场总指挥柴玲的召唤,集中到纪念碑几层台阶上坐下,一遍又─遍地唱着《国际歌》。
不断有伤者被抬进广场救护站。不断有学生和市民跑来报告长安街上惨烈的战况。满城枪声连成片,分不清远近和方向。先前那支空军部队进入大会堂东门,但大概里头军队已太多,有相当多的官兵在门外台阶上布阵,,不时冲下来鸣枪吓唬群众,,却未有大动作。至于我望不见的东边广场,只听见柴玲在广播中说军队已架起了机关枪,但看来也未有行动。过了很久,广场末见有新的军队进入,气氛倒沉闷下来。我意识到这里己成了风暴眼。东南西方向已部署就绪,唯独广场北边的长安大街东西两头都未见大部队杀至,也足见十里长街的殊死肉搏是何等的惊天地、泣鬼神!
十三、
只在这沉寂的片段,我离开了广场约15分钟。原因是我蓦地念及自己穿的是一件红色T恤,万一中弹,纷乱中不易被人发现血迹,难免救护迟缓。我才进家,妻子一下抱住我惊恐得不住抖索。她没睡,一直在窗前眺望广场。我匆匆换了件白色T恤,妻子结结巴巴地告我,整夜电话响个不停,都是我的同行和朋友从不同城区打来,询问广场情况。我陡地觉得多了一份历史责任感。数遍同行,没一个住得比我更近广场的了。我无暇一一覆电,只拨给城西那至交。他接电话一张口,竟没问我这边的动向,才讲两句就呜咽起来。他要告诉我他楼前的人间惨剧,然他太悲恸,我无法听清连贯的意思,只大概知晓木樨地一带满街伏尸,,军队扫射人墙又追杀平民,还对两边居民楼乱枪滥射,他楼里已─死两伤,他说谁家里人在自己房中无端被射杀。我没听清楚名字,可能我认识,他那座楼我有很多熟人。我无言以对,又急欲返广场,便挂断电话。
我没敢告诉妻子城西血腥战况,然窗外情景已说明一切,她依然流着泪,只提醒我把脚下凉鞋换成运动鞋,有事跑起来快些。
十四、
再返广场,局势仍僵持着,只是长安街的枪声近了好多,不断有中枪者直接往广场送。西单、六部口─带火光烛天。很多市民从饮料售卖亭搬出一箱箱空瓶子,准备作背水一战,一些学生则拆去帐篷,抽出木棍竹棒作“抵抗武器”,旋被广播站劝止,我想,那是侯德健的声音。他还请求静坐于纪念碑下的个别学生将戴着的钢盔摘下。
“某师副师长佟喜刚大校和某部装甲兵副部长谢双喜大校,乘坐首长车率装甲车队向天安门广场开进,因后面车辆受阻,他们单车英勇前进,先期抵达广场,对暴乱分子起了震撼作用。在调转车头准备接应后续部队时,装甲车熄火,暴徒蜂拥而上,有的砸车,,有的点火,,这两位领导干部先后下车,宣传群众,揭露暴徒,惨遭毒打,身负重伤。”
──《“共和国卫士”精神永放光彩》
《人民日报》1989年8月29日
我没看见这辆装甲车的覆灭。当这头钢铁怪兽燃着火光,我才远远望见它的狰狞轮廓。但我其后清楚无误地目睹几个学生手拉手围戒保护圈,将三名坦克手送向广场救护站方向。三名军人上身都是便装,看去行走无碍,绝无“重伤”之状。如果佟、谢两大校真的身负重伤,那么,他们尚有天良的话,就永不应忘记谁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他们“单车英勇前进”所获得的勋章,正是履带上的鲜血铸成。
其时,广场西北角也腾起火光,长安街上不止一辆大型巴士被点着了。枪声大作,一群群浴血抵抗者溃退入广场。此刻,使命感促我冒死趋前,要亲眼见证杀戮而来的西路军突进天安门的历史瞬间。岂料才在长安街上探头,子弹呼啸而来,人行道的铁栏跳跃着串串火星,一瞥间整条大街烟火浓烈,路两边死伤枕藉,军人影影绰绰在火光中蠕动,似在整队。
我才退回广场西面,成排重型坦克已开到天安门城楼下,又是一轮密集枪声,想是在肃清死守天安门的民众。东长安街那头的部队随之掩杀而至,实现会师。
铁壁合围之势已最后完成。
(待续)
作者为中国作家,现居美国
---《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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