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艺术态度,同时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所谓文人风流,从来都是不能离开这种精神的。
大诗人谢灵运、陶渊明与王维都是寄情山水的典范,历代画家也多有远游的传统。他们动辄花上十几年的时间,流连于名山大川、忘形于峰壑林泉,体验与天地造化的精神沟通。清代大画家石涛曾经发人深省地指出:真正地作画,必须以君临天下的气度,必须有“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心胸,从自然山水本身汲取艺术的灵感,而不是在摹仿前人的尺寸规矩中讨生活。千百年来,山水精神不仅作为诗画境界的内在尺度,更作为人格魅力的必备要素,深深地浸于士人的审美意识之中。因此,与自然山水的对话,成为中国美学最独特的精神传统。
然而到了现代社会,由于工业文明对于自然的破坏,那片曾经如此可近可亲、生机勃勃的山水风光,已经离人们越来越远,直至成为一个模糊的传说。自然的灵性正在机器的轰鸣与废水的倾泻中消失殆尽。相应地,中国绘画中最富有气质的东西--山水精神,发生了沉重的失落。
现代的画家与诗人们,每天碌碌于世务而无暇于寄情山水(也可能根本就无“情”可寄),或者躲在闹市中心的高楼上,精心构造着对于山川之美的巨型想象。这只能是一种神话式的想象,因为其所表现的对象早已成为过去,隐没于遥远的历史记忆中。实际上,即使他们有机会追访古人曾游的胜迹,面对那片饱经蹂躏的残山剩水,又如何能有古人那份澹泊而苍茫的心境?他们的作品,又如何能有古人那份寂寞而深邃的情怀?所以说,真正的山水之美已经远去了,真正的山水精神已经没落了。
从心态上说,现代人对于自然的追怀与恋慕,大多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矫情。我们再也无法真正地回到自然的怀抱,因为其中那神秘的、精神性的东西已经很难找到了。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中国绘画究竟向何处去?中国画家究竟有何作为?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但若要面对它却需有相当的勇气。
在技术主义的驱使下,现代绘画已经被加入了太多的制作成份,甚至有沦为一种工艺设计的倾向。当代山水画所呈现出的气韵,决然不可能如宋人那般空灵畅达,这不仅是因为生存境况的改变,更是因为当代人心灵品性的改变。绘画的目的不再是像古代的隐士那样为了畅神悦性、怡情修身,而是在一个“看”与“被看”的角色想像中设定了太多物质性的内容,包括安身成名、养家糊口,当然也包括为附庸风雅者制作借以标明身份的摆设。
从方法上说,现代绘画受西方写实画法影响很大,通常建立在写生的训练之上。写生讲究构图,注重表相,而不承认在人与自然之间有精神层面的沟通。画家们虽能在特定时间记录山水的形貌,却难以遭遇其深层的精神实质。加上由于过分强调笔法与形式层面的创新,使作品的生命内涵变得苍白空乏。其实古代的名士或者隐士,很少是为绘画而绘画的。他们能够在一种彻底的移情中忘却自身,将人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山水即我、我即山水,物我之间了无阻碍。既然山水精神已达,必定形神俱足、真气扑人。这一点是现代意义的“写生”绝对无法达到的。在当今充满矫情和虚伪的创作氛围中,对技巧的探索打上了深深的功利色彩,这就根本背离了“融天地万物于内心”的山水精神,也离艺术的真谛越来越远。
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画经过了太多磨难,至今仍然在历史的夹缝中苦苦徘徊。为了寻求出路,我们到异域去找、到古代去找,然而找来找去,关注的却只是形式技巧层面上的革新。其实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说,艺术的生命力并非取决于技巧,而是在于其内在的精神深度。如果这个时代无法产生心游万仞、笔落千钧的大师,我们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世道在变,山水随之,人心亦随之。
在这个传统如落叶般飘逝凋零的时代,为山水精神唱一曲留恋的挽歌:
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南朝·宗炳《画山水序》)
真是令人无限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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