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回家,才出機場,即被初中同桌余胖子拉去參加同學聚會。
離家七年,除了山川輪廓和鄉音,換了人間。
一路上,余胖子慢慢地開著車,興致勃勃地介紹著:這裡要建工業園,那裡要建居民區;這同學在這裡有套房子,那同學在那裡有鋪面;這同學是怎麼爬上去的,那同學打官腔的程式……同行的羅老師幽幽地說,余胖子是本地政商界知情人士。看來不假。
吃過晚飯,天已經全黑了,同學李明送我回家,由於改道,找不到回家的路,問路邊小店,一臉茫然。我大窘,只好電話求助。
第二天早晨,一開門,放眼望去,那些原來種莊稼的良田,大部分栽了花木,隨時準備發賣;村道上飛馳的各種車輛,激起彌天塵土,落在樹葉上、房頂上,灰濛濛一片……
然而變化最大的,還是我們的小鎮。
至遲到2000年,我們的小鎮一直寂寂無名,30里開外,就很容易被人搞混。
小鎮離省城70公里,背靠山地,面向平原,小鎮背後,一條河流從山中蜿蜒而出。有一條老街,有些破敗,觀其建築樣式,多起於清末民初;有幾棵兩人合抱粗的銀杏,一座古塔;一種略有名氣、起於清代的小點心。另有兩條新街,出現於上世紀80年代,多為兩層居民樓。離鎮10里之遙的山上,有千畝森林,古木參天,林中有始建於五代時期的寺廟,相傳明建文帝曾藏身於此(全國有此傳說的地方不下十處),可惜廟產大部分毀於「文革」。另有一位唐代的「非著名」詩人也居住在這裡,《全唐詩》上記載著他三十多篇詩作。
這就是小鎮全部可資「旅遊開發」的家當。
公元2000年之後,我們的小鎮開始進入地方主政者視野。先是小鎮和寺廟的歷史被重新梳理,「非著名」詩人的雕像和祠堂立了起來,水泥街面換成了青石板,老街那些歪歪斜斜的木鋪板統一做舊。
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即便大部分人是「湖廣填四川」的後裔,但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至少十代,是這裡的主人,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們是「外人」,到這來得聽我們的。然而事實證明,我們錯了。
最初,為了名氣響亮,使用了幾百年的小鎮名字之前,被安裝上附近一個世界文化遺產的地名,與此同時,小鎮迎來了第一個地產項目。那還是2002年啊,小鎮上的人和附近鄉民一輩子難見巨變,誰見過號稱投資上億元的項目?然而巨變不過剛開始。
此後,在地方主政者手裡,小鎮被一次又一次地規劃、包裝和改造,先獲得AAA級風景區的名號,很快又升格AAAA級。
於今,在我眼前呈現的小鎮,已經面目全非:廣場若干,仿古牌坊若干。兩條新街的臨街牆面上,用鉚釘固定上仿古門窗和房檐,雕樓畫棟,幾可亂真。街中間挖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溝,輔以亭臺樓閣,可做曲水流觴之戲。建於「文革」初年的大橋,正被改建成仿古廊橋,巍峨壯觀。還有新修的旅遊接待中心、大型停車場,等等等等。
中午,又有一幫同學設宴於小鎮上,酒酣耳熱,喜氣洋洋,興奮地感嘆著小鎮的巨變,飯後,沿著新修建的「伴江游道」,隨著山水的起伏,緩步而行,有今夕何夕之感。
我一向認為,中國人的「鄉愁」,大致有兩種,一種如魯迅言「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或王怡所云「每個人的家鄉都在淪陷」;另一種是她的固有景觀被改變了,附著在故鄉上的記憶被打斷,有些甚至不可追憶。如果我有所謂「鄉愁」,可勉強歸於後者。而接下來的見聞,大大豐富了這種「鄉愁」的內涵。
一天,在去給爺爺上墳的路上,遇到一位遠親,60多歲,略微知道我是「媒體人士」後,便認真地給我「反映問題」。其最大者,是去年10月,為拆遷的事,發生了嚴重打人事件,多人重傷、被拘,據他描述,甚至有「黑社會」參與,此事還沒完,今年可能繼續發酵。那拆遷補償是多少呢?29000元/畝。至於房屋補償,也就是每平方米兩三百元。我在網上查了一下,某開發商對這一地塊的出價在百萬元/畝左右。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從中,可以看到賣地與旅遊開發之間的因果對應。
那些徹底「賣」光土地的鄉親,在小鎮邊上,由鎮政府指定一小塊地,用獲得的一二十萬元不等的土地和房屋補償金,自建房屋。真是碰上了好年景,遇上房價暴漲,賬面資產飆升,皆大歡喜。我的堂弟幾年前花了9萬元買了兩間鋪面,如今漲到150萬元,因此怡然自得,對旅遊開發稱讚不已。那些規劃和包裝所描繪的美妙前景,一次又一次地引來眾多地產商和投資客。我所見到的一片別墅區,每平方米均價 8000元,而縣城不過三四千而已。地方報紙雲,小鎮已經成了旅遊地產新地標,集結於此的高端旅遊項目近10家,五星級賓館3家,有的已經動工。又稱,小鎮已經開始從單純的民居古鎮向國際旅遊小鎮全面蝶變。
沿山一帶的地價都在飛漲,地方政府為此專門修了一條高等級公路,直通省城,軌道交通也快要通到我們的小鎮……不出意外,後面恐怕還有更大的資本在摩拳擦掌。
只是,如今除了僅可容身的房屋,養活了我們至少十代人的土地都被一道道圍牆圈去,我們已由這片土地的主人,變成了與投資客一樣的「客民」,區別僅在於,他們可以隨時抽身離去,我們只能在此地終老。
20多年前,河邊上有很大一片荒灘,大人在那裡挖石灰石貼補家用,小孩子在那裡摸魚、找鳥窩,那是我們的天堂。後來有一天,那片荒灘上來了推土機挖魚塘,不少人去觀看,並由衷展望建設成就。後來魚塘建成,承包者是幾個土高幹。有一次,我從旁邊經過,看守魚塘的夥計用警惕的眼神審視著我。我由是產生一種徹入心肺的痛——原來我們的天堂已經被霸佔了。
眼前的一切,何嘗不是荒灘變魚塘的翻版:我們可以多吃幾次魚,卻不得不把大片荒灘交出去;我們分享了「開發」成果——增值的房產、昂貴的衣食、更多的商機和打工機會,但不得不把祖先們留下的土地悉數交出去,而且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在這場 「旅遊開發」和「賣地」的遊戲中,我們基本上是局外人,無權置喙,甚至可以被任意毆打,拘捕。
来源: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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