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的歲月裡,先生他曾寫過這樣的沉痛文字:
「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但是,文字有何用?槍聲過後,硝煙散盡,劊子手們不是照樣過得很快活?這麼多奴才、准奴才和偽君子不是依然在那裡高淡闊論、喋喋不休……先生猛地從床榻坐起——然而,無論如何必須寫點東西,這樣隨便死掉豈不便宜了他們?
魯迅一輩子曾寫過多少關於「死」的文章,已經難於計數了。現在輪到他自己為自己的死寫點什麼了。攤開稿箋,開始磨墨。一支金不換牢牢地捏在手中,字跡還是那樣的凝重:
1.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
2.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3.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
4.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真是糊塗蟲。
5.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文學家和美術家。
6.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7.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末了,先生還意猶未盡,最後特地重重的補上了一句:「由他們怨恨去吧,我一個都不寬恕!」 這就是那篇至今仍然令後世震驚的遺作《死》。
魯迅先生去世整整70年了。從1936年到2006年,在中國的大地上,非正常死亡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成十倍、成百倍地增長──無數的冤死、瘐死、暴死、橫死幾乎已累積到了天文數字。更可怕的是,蓄意製造這一切死亡的那個殘暴體制和它的繼承人,至今毫無悔悟之心,為了維護他們非法搶得的權力和永不滿足的私慾,按照其邪惡本性與慣性固守著、並繼續著他們的「跨世紀死亡工程」。
前段時間,我聽到了某些自由知識份子和維權人士的聲音:「我們沒有敵人!」「要以宗教的慈悲胸懷寬恕一切之人,要愛你的敵人」云云,乍聞之下,感到那些人的腦子是不是被燒糊塗了?但仔細一打量,卻發現他們的借用「聖言」背後的言不由衷和置千千萬萬亡靈於不顧的虛妄輕慢,以及下意識中企圖向劊子手輸誠哀求之心態,已泄漏無已。
還是聽聽六.四「天安門三勇士」之一、剛剛從16年牢獄之災中逃離出來的魯德成怎麼說的吧:「現在有一種極不正常的論調,只談民主,不言反共;只反專制,不反中共!朋友呵!請切記,中共才是阻擾中國民主化和破壞世界和平的最大障礙。」「丟掉對中共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加強國內國外,各民族各派別以及各國人民反對專制,獨裁,恐怖的合作,以達成全方位解體中共的偉大目標。把人類最後一堵柏林牆推倒,還我中華民族天賦的平等和自由!」
魏京生在評論此件事時說:「這件事情的確意義重大。它代表陣營內部有兩種不同的思想和立場。一種是看透了中共本質,要求徹底改變一黨專政的共產主義制度。另一種則起源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清官情結。它或者說代表著東郭先生式的善良願望。89年民主運動的主流則是跪著的造反派,跪在人民大會堂外的台階上而得名。它的失敗,則是跪著造反的必然結果。大家想想長達兩個多月的,跪在那兒等著屠殺的過程就明白了。蘇聯和東歐的人民,還沒有中國人民那樣轟轟烈烈,反倒成功了,為什麼?」
王友琴在總結十年文革歷史教訓時指出:「文革之罪是嚴重的反人類及群體滅絕罪,是預謀的大規模殺人,必須予以起訴審判。然而一批文革人物至今沒有絲毫反省之意,甚至還有人讚美文革。文革之罪正在被洗白。文革進行之時,千千萬萬的無罪之人遭到迫害、監禁及殺戮。文革害死了數以百萬計的受難者。這就是文革的主罪。這裡所說的「罪」,是法律上的罪,是刑事法庭作出判決時說的『有罪還是無罪』的罪,而不是基督教所說的『原罪』之罪,也不是成語『負荊請罪』中所說的道歉之罪。」
這是目前我所聽到的少有的深刻而清醒之言。魯德成對「我們的敵人」有切膚之痛,他的發言我們應該認真傾聽;魏京生以老牌民運領袖的身份提出了這個十分尖銳問題,本身包含了沉痛的歷史教訓;而王友琴憑著幾十年來對文革歷史的潛心研究,作出了上述代表著普遍良知的理性判斷。君不見當年廣場大學生代表的確是下跪在人民大會堂外遞交請願書的,去年東洲坑遇害者家屬也是跪著哀求付還親人們的屍體的,而成千上萬苦大仇深的訪民更是幾乎每天都跪在各級政府和首都中央級的衙門前鳴冤叫屈的……但是結果怎麼樣?
須知當年屠殺劉和珍等學生和後來屠殺六.四學生、屠殺汕尾東洲坑村民的,是同一部頑固不化的專制機器和同一類毫無人性的冷血機器操縱手。如果「我們沒有敵人」,那麼半個多世紀以來血流成河,生靈塗炭之巨禍是誰釀成的?它們不是我們的敵人,難道他們是我們的朋友不成?如果向千百萬含冤而死的亡靈和他們的親屬提議「要愛我們的敵人」,將會得到什麼反應?我想,這無疑於第二次殺死他們!
猶太民族之所以會贏得國際社會的普遍尊敬,不僅僅是她為世界貢獻出了這麼多的科學家、藝術家、金融家與產業巨頭,還在於二戰之後半個世紀之中,為伸張人類正義、告慰同胞亡靈,他們鍥而不舍地在全球範圍內追索納粹餘黨,並一個個地將他們送上法庭,接受神聖法律的審判!
夜正深,血正濃。歷史教訓和現實政治已經告訴我們,作為人類公敵的極權暴政,早已用肆無忌憚的反覆殺戮,一次又一次地堵塞了所有的和解之門!時至今日,一切的機會已經喪失,一切虛妄的念頭可以休焉。正義與公正,決不可能通過受害者的「寬恕」和「跪求」會從天而降或從殺伐者手上恩賜而來;自由、民主和憲政的理想,只有依靠全民族在保持清醒頭腦和價值判斷的基礎上,團結一致、自省自強和堅持不懈的奮鬥,才能夠成為中國大地之上的現實。
在魯迅先生逝世70週年之際,重讀先生臨死留下的遺囑,我自然對於某些維權人士和知名言論家的高深玄論,產生了上述常識性的懷疑與警覺。正像大自然中的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天敵一樣,人類社會從1848年《共產黨宣言》問世之後,也悲劇性地遭遇到了自己的天敵──共產極權暴政,此天敵對於中華民族從肉體到精神的無盡虐殺,乃至對於人類文明和人性本身所造成的全球性禍害及餘毒,我們人類社會不知還需要多少年才能夠予以療治與清除!
決不寬恕敵人,永遠記取教訓——我想,這既是魯迅先生留下的精神遺產,也應該成為我們民族當前的思想認識和道德良知的出發點。只有認真汲取教訓,拋棄虛妄幻想,萬眾一心,同仇敵愾,徹底結束專制暴政,才能全面推動自由化民主化進程,才能讓我們業已付出的無比慘痛的死亡和犧牲,成為建設未來中國文明社會的第一塊基石。
2006.6.10.寧波
《民主論壇》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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