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在我这一生中,让我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是我的亡妻。
那是在特殊年代里的特殊感情。
1966年年初,我二十八岁,戴着一顶大学就戴牢了的右派帽子,在一所偏远的农村中学教书。“文革”虽然还未正式发动,但阶级斗争的弦,已拉得紧紧的了。空气中弥漫着斗争的火药气味。作为一个已定性的阶级敌人,我已受到各方面的冲击,书是教不下去的了,正在监督劳动。正是在这处境艰难的时候,经人介绍,我认识了她,我的已故的妻子。
她家就住在学校附近,贫农成份。人长得清清秀秀,很有神采。家里有老父、哥嫂、姐弟。她排行第七,和老父、弟弟在一起生活,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里里外外都告她。我们见了第一次面,双方都比较满意。介绍人要我暂时隐瞒一下自己的右派身份,我明知纸是包不住火的,可是第一次见面也没有挑明。谁知第二天她就知道了,跑到学校里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把右派身份告诉她,而且表示不愿意和我谈下去,因为她受到了生产队和周围群众的指责和嘲笑,说她不该和右派谈恋爱。家里除了大姐和老父支持外,其余的兄嫂和姐弟,表面上虽不置可否,内心里是不赞成的。她受到了太多的压力(在当时的那种政治环境下,这也毫不为奇。)当她仔细倾听了我的述诉,知道我是个外乡人,老家还在江苏,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和姐妹,孤苦一个,在这异乡饱受凌辱时,她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决定和我继续保持来往。
当时我的行动已受到了限制,白天是无法出校门的,只有晚上偷偷地溜出来。又不敢走大路,怕生产队的人晓得。只得绕远路,从她家屋后的坟山经过,到她家去和她会面。有时俩人就坐在坟山中的草地上,谈谈心里话。经过半年多的接触和了解,她对我的同情之心进一步加深,转变成了对我的真挚的爱情。
没有多久,我被押送到县城里去,进得隔离审查。事情很突然,我几乎没有时间去通知她。只是那天清早,当我担着简单的行李,在专案人员的押送下,从她家门口经过时,相互望了几眼。不用多说,她已经知道我是被送往县城去了。有一天,当我正在关押地点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写交待材料时,看守人员跑来对我说,我妹妹来看我了。我感到十分奇怪,我一无兄弟,又无姐妹,从何来个妹妹来看我?到接待室一看,原来是她来了。她说天还未亮,她就从家里出发,走了五六十里山路赶到县城,问了无数地方,才找到我这里。她给我带来了一包花生、红薯片、炒黄豆,还有十几个熟鸡蛋。她要我注意身体、吃好睡好,不要担心,更不要胡思乱想。她的殷殷细语,连坐在一旁的看守人员都深受感动,事后对我说:我有一个好妹妹,又漂亮,又会体贴人。当天她急着要赶回去,我也无法留她住下来,我担心她到家前,可能要走一段黑路。后来我问她,果不其然。她说那天主了家还有十几里路,天就黑下来了。一个人走在山路上,真是怕死人。等到家时,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
我在城里关了一段时间,材料也写得差不多了,造反派又忙于夺权、打内战,无暇顾及到我,于是又把我押送回学校。那时已是腊月二十八、九,快过年了。除夕之夜,当我一个人,困坐房中,面对孤灯,愁肠百结时,她来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躲过了看守的眼睛的。她给我带来了甜酒、年粑、花生、红枣、炒米糕。她是担心我一个人过年太孤单了,跑来陪我、安慰我的。我的一颗破碎的心,受到多么深厚的爱抚呵!
我们决定结婚。按照当时的规定,去公社打结婚证还要各自单位的证明。学校给我开的证明是:“该人系右派分子,关于结婚一事,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她的生产队干脆拒绝给她开证明。拿着学校的那份“证明”,我们还是去了公社。公社秘书也拿不定主意,还一再劝她要慎重考虑,一个贫农女子,怎能嫁给一个右派呢?她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好在当时的一位公社书记和一位武装部长还比较开明。当他们听了我们的申诉后,他们说,右派归右派,结婚归结婚,这是两码事,不要混到一起去。他们还批评学校说,你们那些知识分子就爱搞这鬼名堂,难道右派就不是人,就不准结婚了?这样,我们终于领到了结婚证,成了正式夫妻,真正的患难夫妻呵!
当天晚上,在她家里,她自己炒了五六个菜、摆了几碗甜酒,算是我们的婚宴,除了她的老父和弟弟外,其他哥嫂都没有来。天地神明,作了我们的证婚人。我不知道她是否料到:嫁给了一个右派,今后会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在我来说,总算是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一处庇护之所,一棵遮阳之树,一块停船之港;找到了一个能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忠实的伴侣。眼前的一切苦难,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生米既已煮成熟饭,生产队也无可奈何,加上她又是贫农成份,只好同意她继续留在队里劳动,但讥讽、嘲笑、谩骂,却是日日不断。她背上个“右派婆”的臭名,更遭受不少的白眼和歧视,连在劳动工分上都要受到克扣。所有这一切,她都忍受下来。但我知道,为了我,她是受足了气的!
不久,她怀了孕,但一直咬着牙坚持出工,挖土、插田、胱担,样样都干。直到分娩前两天,她还跑到十几里路远的地方去担石灰。1968年的一月,她生下了我们的女儿。而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的开展。我在学校里,批斗不断、劳动加吗。白天根本不可能回去看望她们母女。只有在夜深入静、看守不注意时,我才能翻墙溜出学校,跑回去看一眼,然后又急急赶回学校。抚养女儿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肩上。
这时,她已和老父、弟弟分开过日子。在她们家的阁楼上,安了一张床。阁楼矮得人都站不直。天晴就透进阳光,雨天就漏下雨水。除了一把锄头,两根扁担,一担箩筐外,什么生产工具都没有。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她又要出工,又要带小孩,还要时刻挂念着在学校里受批斗、搞劳动的我。她的身体和精神,该受到多大压力和摧残呵!
记得有一次,造反派别出心裁,搞了一次游街示众。他们用绳子把我捆绑起来,在我的胸前挂着一块大纸板,上书“老右派分子”。要我自己提个铜锣在前面边走边敲“我是死不悔改的老右派”。后面跟着两个人举着竹帚不停地抽。再后面跟着长长的全校师生排成的队伍,就像送葬的行列一样,边走边喊口号。他们把游街示众的路线确定在我妻子所在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还要特别地从我岳父屋前的阶沿下经过,他们除了想要把我在这块地方搞臭外,还要特意去刺激我的妻子我的老岳父以及我的其他姻戚,让他们抬不起头来,无法做人。这种用心狠毒的精神折磨,只有在那个野蛮的年代,那些具有野兽心肠的“造反派英雄们”才想得出来!
当这支示众队伍经过岳父房屋的阶沿下时,亲戚们都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只有我的妻子,我那坚强又苦命的妻子,抱着我那还不满一负的女儿,冲了过来,当着那些凶神恶煞似的造反派们,大声对我喊到:别怕!这不丢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大人物都游街示众你怕什么!她还对那些造反头头喊道:你们少造点孽!造多了孽会不得好死!她边喊边跟着队伍走。她顶住了周围人们投来的鄙视、嘲笑的眼光和谩骂声。示众队伍转了弯,在我的模糊泪眼中,她还抱着我们的女儿,站在那小山坡上,目送着我。那些禽兽不如的“造反派英雄们”,之所以要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刺激我的妻子,气气她,让她精神上受到摧残。看来这一罪恶的目的是得逞了。
贫困的生活,产前产后又缺乏营养和休息,平时成年累月的白眼和歧视,加上这一次的如此强烈的刺激,她病倒了。但她舍不得花钱吃药,仍咬着牙坚持出工。背上背着女儿,挑担、挖土、插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当我在会上被斗得死去活来时,当我被逼着跪玻璃渣,双膝鲜血淋漓时,当我被打得头破血流,关在黑屋子里奄奄一息时,我曾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我曾想尽快地结束我的生命,从而结束这非人的磨难。但当我想到的我女儿,我的妻子以及她对我说的那些鼓励和安慰的话语;想起她们对我的柔情,对我的期望,以及我对她们为夫为父的责任,我马上打消了这些念头。不,我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为了妻子,为了女儿,无论如何,我也要坚持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妻子又何偿不想活下去。她这样和我一起受煎熬,在苦海中苦苦挣扎,无非是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我能摘帽,希望世道会好起来,希望总有一天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老天爷偏偏不睁眼,沉重的最后一击终于来到,希望完全破灭了。
1969年末,学校造反派们借口我在日记中“丑化、污蔑社会主义新农村”(日记是1966年前写的,抄家时被抄出),把我清洗出教师队伍,就地安排在我妻子的生产队,劳动改造。我们没有房子住,没有一点生产生活资料,几乎什么都没有。岳父家的小阁楼,就是我们的栖身之地,一口破皮箱,装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全部衣服。三块土砖,一只烂鼎,一个小锅,几个饭菜碗,就是我们的全部家产。此时的我,可说是完全绝望了。妻子却很乐观。她一再说,到农村来也好,一家三口人在一起,免得牵挂。还一再安慰我,要我别着急,人家能活下去,我们也一定能活下去。她说这些话,无非是鼓励我,让我不要灰心丧气,让我充满信心活下去。实际上,她内心里的痛苦、绝望,尽管没有表现出来,她的身体,却越来越瘦,病,也越来越沉重了。终于,她再也挣扎不起来了,首先肿脚,又肿到大腿,最后,连腹部也肿起来了。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愿去住医院,她舍不得花那一百多块钱的安家费,那是一家三口人的保命钱呵!最后,我几乎是哀求加强迫,才请人将她抬到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心脏病已到晚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了。
此时离过年只差几天了,她躺在病床上,还在叨念着没有办好年货,没有让我们父女过上个好年。
我背着女儿,在她身边守了三天三晚。这时的她,也自知性命难保了。但她还是一再安慰我,要我放宽心别着急。她说,她死后,要我好好对待女儿,女儿命苦,这么小就没有妈妈。她说我的命也太苦了,没有一个亲人,没过一天好日子。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我的眼泪已经流干,我的脑子已经麻木,我真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三岁的女儿,也许知道妈妈不久于人世,紧紧抱着她,又哭又喊。
正月初三,是我最黑暗的、永远难忘的一天。先一天晚上我靠在床边迷糊了一会儿,天还未亮,妻子喊醒了我,说心里不舒服,出气不赢,要我扶她起来站一会。当我刚扶住她站起来时,她拉住我的手,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地倒了下去,我喊她、摇她,已毫无反应。我急急地喊来医生,医生进行抢救,又打针、又输氧,已完全无济于事了。望着去了的妻子,我忍不住放声嚎哭起来,我好像跌进了无底的深渊,我的生命,也随着她一起去了。
妻子去时,脸色苍白,很平静,似乎带有诉不尽的遗憾。她是放不下心我和我们的女儿呵!我记得先一天晚上,妻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儿子!”
妻子去世后,内兄和生产队长到学校去再三恳求,才恩赐了几块薄木板,草草钉了一付棺木。装殓时,大姐找遍了衣箱,也找不出一套完整的像样的衣服,气得把我大骂一顿,又扑到妻子身上,大哭苦命的妹妹。
……
妻子去世已二十五年了。她躺在那屋后的乱坟山中,一堆不起眼的黄土,掩埋了她那仅度过了二十五个春秋的瘦弱的躯体。我和她最初相恋之时,我们经常在这里相会。仅仅三年,这里又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二十多年来,我经常怀念我的亡妻。三岁就失去了母亲的女儿,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活了下来,长大成人。现在做了妈妈,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假如妻子能活到今天,那该多好呵!
忘不了你,我的亡妻,我的救命恩人!
一九九五年八月写于泪中
发表于广州《南方人物周刊》200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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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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