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生----一个黑四类分子的离奇遭遇(二十)

作者:吕维 发表:2010-06-29 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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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一百零五

毛死后的第二天下午,大队贺教导员在学习时间专门给我们开了一个会,其时已经五点半。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浇注组、熔炉组、检验组都已收工,人员比较 齐全。教导员首先通报了毛的死亡,接着就咋呼开了:“你们中间有些人蠢蠢欲动,在伟大领袖逝世后,竟然想入非非,我在这里郑重告诉你们,我们的政策永远不 会改变,无产阶级专政还会继续进行下去,我们一定要继承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遗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因此警告那些蠢蠢欲动者,不要存在幻 想,只有低头认罪,老实接受改造,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贺教导员的开会,一般时间较长,他为人比较啰嗦,有时竟推迟一小时开晚饭,这次却是例外,前后不 足半小时,而且在散会后匆匆走了。

其实,人老了总要死亡,这是谁也逃不脱的最后归宿。假使作为一个帝王可以长生不老,这些权欲心极强的一代又一代的豪强者,早就打成一锅粥了,最后还得要 死。“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毛泽东自己不也这样说么,干吗毛死后,非要把气氛搞得这样紧张,谁也不敢议论,甚至不敢说话。人们对这一敏感话题尽量保持 缄默,一则怕犯错误,因为涉及领袖嘛,人虽然死了,头上的光环还在,岂是凡夫俗子可以随意叨登的!二则,确实有许多人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尤其是上年新进来 的刑事犯,他们刑期短,又不图减刑什么的。最关心毛的死亡,恐怕就数我这样的思想犯了。毛死后,不久人们将对其作出一定的评价,必然会涉及到我们当时的一 些言论,是与非或许会有个重新的估量。

接下来,又组织犯人收听追悼大会的实况广播,并要求收听后进行认真的讨论,然后汇报中队领导。收听广播那天,提前收工,各自坐在铺位上,每间号房都有一个 有线广播喇叭。

追悼会上,传来阵阵哭声。不久,坐在我旁边的李墨林也哭了,起初只是啜泣,后来索性发出声音,越哭越伤心。面对此情此景,我在想,到底李墨 林是贫下中农出身,对毛有感情,也难怪人家要收拾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呢。我不仅不哭,内心里还觉得痛快哩。实况广播结束后,人们开始在屋里院里走动,等 待着吃晚饭,屋里只剩我和侯来小、李墨林时,侯来小诚恳地说:“到底墨林阶级感情深,今天哭得那么伤心啊”!“是啊,墨林今天真正动了真情,看得出,绝不 是故意装出来的”。

我也随声附和着,李墨林这时却正色对我们说:“你们知道个啥呀,前几天家里来了一封信,告诉我妈去世了,我是哭我妈,你们真以为我是哭 他,我哭他个屌!这些年,跟上他少吃没穿的,连个媳妇也娶不过,要不,我哪能走到这步田地”!原来如此,我和侯来小马上向他道歉,表示我们不该那么讲,他 叹了口气说:“也不怪你俩,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很麻烦,也没告诉你们”。听说,李墨林年轻时,搞了一个对象,两人感情甚好,只因为他家太穷,付不起彩礼,女 方父母坚决不同意,那女子嫁了同村另一个男子,但婚后一直和李墨林暗中来往,引起男方的强烈反对,以至后来关系越来越僵,两人简直成了仇人。

再后来,他便 和那女人一起用毒药毒死人家的男人,他判了死缓,女方判了无期。李墨林的的确确是个杀人犯,并没有什么值得人们同情之处,但他所说的要不是因为穷困,和那 女子早就结婚了,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步,确也是实情啊。

开完追悼会,毛泽东死亡的事,很快被人们淡忘。劳改犯依旧是劳改犯,换上谁来当头头,与这里的人们并无多大关系,起码在短时间看来是这样。其间,中队领导 几次召集组长们开会,只是吩咐各自把关,不要乱说,好像他们也在观望着形势。除了布置迎国庆的高产竞赛外,没有具体安排学习内容,竟然一次也没有要求组长 们汇报情况。

一百零六

十月初,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向春雷一样传遍了四面八方。

听到这一消息后,第一感觉就是树倒猢狲散,极左势力的彻底覆灭。从此,那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路线将要正式退出中国政坛,一个新的时期快要开始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报纸上每天大量报道各地庆祝的盛况。有一次看报纸时,正好报道的是河南人民庆祝的情况,有几句话至今让人记忆犹新,是这样写的:“中州 大地七千万人民,像一九四九年庆祝解放一样,走上街头,庆祝他们的第二次解放”。这话引起我的沉思,庆祝第二次获得解放,说明第一次解放,要不就是并非解 放,要不就是昙花一现,早已不复存在,人们又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以至于他们更珍惜这第二次解放。第一次,很明显是从蒋介石统治下解放出来的,那么,这 第二次呢?真的就像官方宣称的那样,是从“四人帮”统治下解放出来的吗?那四个人,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粉碎“四人帮”,引发各界群众空前热烈的庆祝,它向国人明白无误地诠释了民心的背向,多年来的穷困,多年来的互相斗争,多年来的穷折腾,广大群众受害最 深,他们最有发言权。现在,老头子死了,极左司令部又紧接着垮台,人们那种愤怒与喜悦交织在一起的情绪,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热烈庆祝,正是人们发泄 感情的一种形式。

与社会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监狱在这方面却是一如既往,死水一潭,劳改犯非但没有庆祝的权利,连议论也受到限制,只允许卖力地干活,努力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粉碎“四人帮”是党内的事情,岂能容许被专政者们的瞎叨叨!

然而,这一切丝毫不影响我的兴奋,仿佛有一缕曙光出现在遥远的天边,国家一旦走上正常的道路,是与非迟早会有一个说法的。世界像万花筒般地变化着,昨日的 达官贵人,今日沦为阶下囚,说不定那一天,今日的阶下囚,也可能成为无罪的人,我简直在想入非非了。教导员曾警告过,要我们不要想入非非,但是不由人啊, 在这急速变化的世界里,不想入非非才不正常哩。

消息传来的当天晚饭后,雷小厚特意来找我,我们在院子的南墙下低声交换着看法,雷小厚颇有些激动,他说:“分明是一场宫廷政变,你如何看”?我想了想,平 静地答道:“是有这个嫌疑,也很像一场宫廷政变,但不管其性质如何,我觉得,粉碎‘四人帮’总是一件大好事,也许我们要告别一个时代了。退一步言,即使是 宫廷政变,那也没有什么,既然一个国家根本没有民主,谈不上选举与罢免,特殊情况下,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也是常有的事情”。我的回答,他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但他从来不喜欢和人争辩,我们各自尊重对方的观点。我知道,他也认为,粉碎“四人帮”是一件大好事,只是担心老干部上台,对他们的申诉不利。

一百零七

雷小厚来自河南农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太原重机学院,快要毕业时,遇上了“文化大革命”,结果,工作还没有分配,就被卷入两派斗争的旋涡中。他本是一个相 当注重学习的青年,对于学习以外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但那时,整个学校停课闹革命,只好身不由己地随班级加入到一个组织中。

有一次,他们班抓着对立派一个 骨干分子,此人担任“山西大事”记者,对这人进行了毒打。雷小厚吃过中午饭从食堂走出时,有个同学顺手递给他一根棍棒,要他打几下,这可使他感到为难,他 为人善良、厚道,性格又比较内向,和人争吵的时候也极少,何况是打人,一时很难下手,旁边的同学再三催促,总是不好意思,无冤无仇的,素不相识,打人家干 啥呀?但又担心同学们说他立场不稳,无奈,只好轻轻地在那人身上比划了两下,同学们看他下不了手,又把木棍从他手中夺了去,他的脸却一直红到了耳根,感到 很不好意思,匆匆回到了宿舍。

后来,那个“山西大事”的记者,终因伤势过重而死亡,对立派抓住这件事不放,拉着死者的遗体在大街上进行宣传,军管组终于把 参与打人的同学全部逮捕。组织并积极参与毒打的几个同学,都是干部子弟,家长在背后多次活动,关了一年后,陆续释放回家,剩下几个农村来的学生,做了替罪 羊,雷小厚被叛了无期徒刑,七二年由太原转送到山西省第二监狱。入监后一直不认罪,在不断地写申诉。因着我俩都是学生出身,又同龄,能够说得来,遂成为知 交。虽然那时,我们对于“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略有差异,却从未因观点的不同而争吵过,相反,各自都非常尊重对方的观点。

在狱中,能有和自己共同探讨形 势,进行沟通的伙伴,已属难能可贵。同是天涯受罪人,是我们最大的相同点。

过了两天,雷小厚又对我说:“我说是宫廷政变嘛,你看看,马上要在天安门广场建纪念堂,出‘毛选’五卷,其用心还不是为了遮人耳目”!“是有点欲盖弥彰的 味道,但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稳定政局,也可以认为是一种策略”。我这样解释着,接着又补充说:“只是觉得在广场建纪念堂,存放死人,实在有欠妥当。古时候 的帝王们,不都埋在城外吗,何况还是一个暴君哩”。雷小厚虽然因“文化大革命”的两派斗争而入狱,但这人很有头脑,对毛也有看法,他一向认同我的“暴君 论”。但他所担心的是,老干部掌权后,对他们的申诉不利,这倒也是实情,人总是首先为自己的出路考虑,正如我关心形势的发展一样,还不是希望有一天政策松 动,能够重新回到社会上吗?

几天后,又传来“按既定方针办”的遗嘱是“四人帮”伪造的,对于国家领导人立遗嘱这种事,我一向认为没有必要,既然是一个民主制度的国家,让大家来选择今 后的路子,没有必要处处听命于一个死人的话。不过还是首先想到大队贺教导员,前几天他又给我们开了一次会,在会上,一反常态,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喊叫着: “我们就是要‘按既定方针办’,告诫那些反动的家伙,不要痴心妄想,我们的天是不会变的,对你们永远是专政、专政再专政”!现在报上说,那是伪造的,不知 贺教导员又将给我们这些反动的家伙做何解释?

果然,从那以后,贺教导员沉默了很久,半年多的时间,再也未给我们开过会。其实也不能怪他,这本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长期单方面的宣传,误导了许多人,使 他们的思想非常僵化,“听毛主席的话,跟毛主席走”成了很多人,尤其是一些下级干部的行动指南,这些人大都没有自己的思想,也很少动脑筋去思考问题,只知 道照办、执行。加之,此时报纸上力图把“四人帮”和毛泽东彻底分开,甚至连毛泽东重用了“四人帮”这样的事实都力图回避,依旧把毛当做完好无缺的领袖去颂 扬,一般干部又怎能分辨得了?留在人们脑子里思维方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扭转过来。

总之,粉碎“四人帮”是我们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也是全国人民的大事,希望变和不希望变的人同时存在着。虽然多数犯人不关心国家大事,认为与劳改犯关系 不大,我却认为,这是一个认识上的错误,国家的政策一旦有所变化,它给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带来情况不等的变化,其变化总是好的方面居多吧。

一百零八

粉碎“四人帮”后,报纸上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话语:“国民经济临近崩溃的边缘”,我读后大吃一惊,曾经估计,工农业生产的形势不会好多少,但也没有想到会糟 糕到这样的程度。前一阶段,无论报纸还是监狱当局,都说是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眨眼之间坏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相去不啻天渊!真让人有一种江山不可复识的感觉。

我们的人民虽然被欺哄惯了,但面对这么大的落差,不能不引起人们的疑惑,思想上出现混乱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尤其是监狱领导,几年来无论大 会小会,总是给我们讲形势大好,要我们认清形势,对“文化大革命”不要持怀疑态度,现在,《人民日报》都那么说了,该怎样给犯人作解释呢?只有把一切统统 归在“四人帮”名下。

可是,谁也知道,“四人帮”曾经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重要成员,代表的是领袖。正因为这样,一段时期以来,政治学习只布置读报,也 不进行讨论了,干部自然晓得,一旦讨论开来,许多人会提出大量令人难解的问题,越扯越远,简直不好收场。

总之,这段时间里,犯人们的思想极其活跃,无论学习时间,还是在工地上劳动,人们不停地议论着,明明是整个极左司令部的垮台,却还要想方设法地去维护毛泽 东,好像他与“四人帮”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瓜葛,人们不信啊!与此同时,不同背景的犯人,都喜欢用自己的观点预测未来局势的变化,也时不时与自己的前途挂 钩。历史犯,希望延续七五年释放所有国民党县团级的做法,使他们早日获得自由。

现行犯更期望实事求是地评价“文化大革命”,评价毛泽东,澄清运动中许多极 左的提法,还人们一个公道。因派性进来的多数人则疑虑重重,担心大批老干部复出,会翻“文化大革命”的案,对他们写申诉不利。一般来讲,因派性进来的人, 几乎无人不写申诉,他们普遍不认罪。

至于一般的刑事犯,偷盗、强奸、抢劫、杀人者,大都对形势不大关心。正由于几种情况同时存在,议论,甚至辩论成了司空 见惯的现象,干部用监规纪律来制止,往往失去往日的威严。

极左司令部的彻底倒台,使人们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一些犯禁的话也被说了出来。记的有一次,一 个姓马的犯人和别人正谈论他判刑后,妻子受到牵连的情况,以至于连工作也丢掉了,当时我也在场,因自己而祸及家庭,不少人都曾经历过,大家颇有同感。

恰在这时,大队贺教导员走了过来,警觉地问道:“你们在谈论什么事情啊”?人们正要散去,只听姓马的说:“我们说家属受牵连的事情,我就是有些想不通,我犯罪 判了刑,为什么女人要受影响”?“那当然啰,因为她是罪犯的家属嘛,理当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贺教导员肯定的语气,让姓马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那么, 请问教导员,江青犯了罪,她的家属为啥不受牵连”?“她的家属是谁呀,你怎么知道不受牵连”?教导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入彀中。姓马的犯人颇为得意地答 道:“江青的丈夫不是毛泽东吗”?教导员一听,马上回过神来,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反问道:“你怎么能跟主席比,简直是胡来”!姓马的也不示弱,理直气壮地辩 解道:“丈夫犯罪,妻子受牵连,你说应该,而女人犯罪,丈夫丝毫不受影响,世上没有这个道理嘛”!教导员这才意识到姓马的犯人是在故意耍笑他,狠狠瞪了一 眼,气呼呼地走了。

像这类事情,干部面对犯人的质问实在难以作答,他比犯人顾虑更多,一旦说漏嘴,影响更不好。而许多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顾虑反而小得 多,正如当地人常说的那句话,卖红薯的丢了秤——就剩这一堆了,看着办吧,别人也很难将其怎样。

在事实面前,虚假的说教往往显得苍白无力。鉴于这种情况,一九七七年的上半年,监狱当局又召开一次规模较大的减刑大会。一则调动犯人的生产积极性,以便顺 利完成任务,二则表明当前的形势依然大好。“一打三反”运动中,和我同一时候判刑的“现行反革命”重刑犯,都由无期减为有期徒刑十八年,近两三年判死缓 的,减成了无期徒刑,像侯来小、李墨林等人。历史犯则全部未动,好像监狱当局也在等待着上面的政策。

对于这次减刑,大多数人依然无动于衷,它与人们原来的期望相差甚远。自从粉碎“四人帮”后,我常常在思索,上面也正式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国家走 上了正常的轨道,为纠正极左时期的弊病,应该大赦天下,怎么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这个国家,难道只懂得专政,就不会想到赦免吗?尤其是那些历史犯,已经 关押了二十几年,人都老了,放出去让他们和亲人团聚,也是最起码的人道主义,何必非要让他们上花果山不可!(此地死了的犯人,大都埋在西面的山上,犯人们 戏称那座山为花果山)据我所知,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受到新政权严厉制裁的总是执政的头头,下面的人,多数是吃谁家的饭,替谁家办事,穷苦老百姓只能如 此,所以一般不予制裁。

眼前这些历史犯们,被关了二十几年,按说也差不多了吧,何必没完没了呢!至于我个人,还是以前的观点,“阶级斗争”不停止,绝不打 算回去。如果说,当初是有家难归的话,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了,即使放我出去,一个人回到那个穷困的地方,连顿现成饭也吃不上,还不如在监狱里呆着呢。

这些年,大多数时候,是浑浑噩噩地活过来的,每天忙于劳动,赚个肚儿圆就够了,很少去想自己的将来。家庭出身注定了只有受罪的份儿,连做一个普通的公民资 格都没有,还讲什么前途!作为被专政者,坐监狱也许是最好的去处。人常常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懒惰习性,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即使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也不想挪 动。过去在村里时所受的苦,时时浮上脑际,好容易离开了它,绝不想再吃回头草。何况母亲早已离开那个村,我总不能跟着她去吧。苟活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蹄 下,如蛄蝼蚂蚁一般,未被踩死就算幸运了,还敢奢望什么前途!何况,人生的路已经过去了一半,也不是争取前途的时候了。

一百零九

一年来,思想上不断地波动着,往常平静的日子被打乱了。人就是这样,完全绝望的时候,心里几乎没有什么想法,而一旦有了点希望时,总在不停地思考着。粉碎 “四人帮”后,我曾热切地盼望着政局有所变化,国家能够放弃那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政策,一心一意搞建设。谁想,一段时间过后,非但没有看到变化的 征兆,反而出现了两个“凡是”的说法。一个国家,当国民经济“临近崩溃的边缘”的时候,仍然不思改弦更张,选择新的道路,顽固地坚持走过去的老路,能有什 么前途!的确使我大失所望。看来,国家要真正变革,还需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出来,拨乱反正,重整旗鼓。

二十多年来,极左的执政者干了许多令人失望的事情,把 国家糟蹋得不成样子,急需要一位有胆有识的人出来加以纠正,首先敢于改弦易辙,打破诸多禁区,也就是说要有勇气走一条新的路子。有一次,和雷小厚谈到眼下 的形势时,向他表述了我的这个想法,那时,他的一位同案者也在场,当即很不客气批评了我,他说:“我看你真是属于‘小个子’那一派的人,怎么你的思想这样 守旧?‘小个子’是两次被打倒的人,都是毛主席亲自点名的,能让他出来吗?我看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了”。

由此,我看到了事情的另一方面,长期的个人迷信,即 使在下层民众中,人们对于毛依然崇拜的不得了。雷小厚的这位同案,大学毕业,竟然没有自己的观点,固然可悲,但却向我们揭示了个人迷信的根深蒂固,国家要 变,不从思想上清楚这些障碍,恐怕难以奏效。极左司令部从组织上垮台了,但要彻底清除暴政时期留下的遗毒,改变许多人的观念,可能还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 务。

这年秋冬之际,终于传来恢复邓小平所有职务的消息,使我在失望之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据当时的小道消息称,邓小平在七五年主持中央工作期间和江青争吵得 很厉害,他要大刀阔斧地整顿,显然是个敢于开拓局面的人物,加之他对“文化大革命”有着切肤之痛,相信一定会以完全不同于毛的做法去对待各项工作,逐渐抛 弃“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路线。长期以来,无论党务、行政、军队,他都是一个很有实力的人,虽然两次被打倒,多数人并不相信他是有罪的人,特别是七五年 的全面整顿,赢得了国人的普遍赞扬,后来虽然又被打倒,反而博得了广大群众的同情,认为他是个干实事的人。

邓小平的复出,对我个人而言,毫无疑问增长了几分希望。我深信,他绝不会再在“阶级斗争”的泥潭里打转转了,国家也耽误不起了,工作的重点必须尽快向经济 建设转移。只要不搞“阶级斗争”,不对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进行人为的压迫和欺凌,我还是想出去过自由的日子。这些年,所以死心塌地把监狱当家,以 劳改为业,是因为当年在农村尝够了被专政的苦头。同是被专政的对象,前面说过,呆在监狱比呆在农村更为安全。

我开始萌发了提前出去的打算。这些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环境的关系,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先是腰疼,差点未能展起来,后来虽有所好转,但弯腰干活,时间稍长 一些,仍然疼痛难当。近一年来,又发现腿部出了毛病,尤其在天阴时,两条腿好像灌了凉水,冰得特别难受,几次找过医生,他们都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医生 总是摇头,回答说疼还好办,内里感觉冰凉却是最没有办法的,属于一种很不好治疗的风湿症。自己最清楚这种病的根源。

自从入监后,大部分时间担负着大件的铸 造任务,偌大的铸铁砂箱,起模后的修型工作,身子老是紧贴着冰冷的砂箱,长年累月“拔”成了这样。“拔”是我们山西的土话,和人们常说的把西瓜放在凉水里 冰镇一下的“拔”,有着相近的意思。为这种风湿病,我被折腾了两年,也曾多次到医务所看过,效果甚微。如今,当我看到一线希望时,尽管它还十分渺茫,想出 去的希望却与日俱增。同时也产生了想离开造型组的念头,调换个环境,一则使身体素质能有所提高,二则还想学些实用的离开公家也能行的技术,以后一旦出去借 以维持生计。首先想去模型组做木模,学一手过硬的木匠本领,我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向中队长讲了,请求在适当的时候给以照顾。

队长听过我的陈述,当即表态:“你的想法可以考虑,但现在不能,零件组不能离开你,自从你担任组长后,造了那么多大件都未出过废品,中队主要考虑,怕生产 上出问题。”我当即向他介绍了近二年来对侯来小等人的培训,他们都能看懂图纸,独立操作。虽然,在这之前,每次汇报生产时,我都要提到这几个人,说他们干 得很好,但队长似乎并未当回事。今日再次介绍,他仍然将信将疑,末了,对我说:“你先别急,有条件的话,会给你调整一下工种,这几年你干得还不错,该照顾 的时候,政府会考虑的”。

和队长的谈话,只是打个招呼,眼下还很难变成现实。他们都有一个很不符合实际的看法,误认为零件组离了我不行。其实,我和许多老犯人的做法截然相反,并不 像他们那样,学到一点技术不传授别人,借以保住自己犯人组长的“位子”。两年来,我是全力以赴把自己所会的技术教给他们,从不把侯来小、高圣、李墨林等人 当作我的组员,而是当作伙伴、兄弟。队里有些人说我专搞“一团和气”,的确如此,当初所以接受这个组长,就是想给自己和弟兄们营造一个“一团和气”的小环 境,彼此之间嘻嘻哈哈,敢说敢笑,大家在受难之时,互相帮助,遇有苦闷,能有个发泄和安慰的地方。其次,在技术方面,教会他们,我不也省事了吗?

快到年底的时候,大概也就是十二月初,大队长把我叫到工地办公室,当即宣布,大队决定调我到公务组担任统计和会计的工作,接替即将刑满释放的柯钧毅。当时 毫无思想准备,马上报告大队长:“我从未干过这方面的工作,恐怕……”未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你在外面不是也没干过铸造么,会计也可以学嘛”! 这次调动如此突然,是我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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