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六十
初秋的一天,刚刚吃过午饭,队长来叫,要我马上参加社员大会。进到会场后,人还很少。不多久,大多数社员陆续来到,由公社抽调的各村一些干部,临时组成的 “破产还债小组”宣布开会。开会伊始,主持人首先宣读了几条语录,接着直入正题,他说:“公社这次成立的‘破产还债小组’,工作的重点是你们村,家家户户 都欠队里的口粮款,特别是一些‘四类分子’,让革命群众白白养活,成何体统!革命成功快二十年了,这些人依旧在剥削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决不允许这种现象 继续存在,‘破产还债’首先从这些人开始。”
接着,让所有“四类分子”站到前面,向革命群众请罪。结束后,主持人直接指向我们:“谁先说,你们啥时候还 债,把所欠的粮款全部交清”。大家低着头,谁也不吱声。头年每个工日九厘六,村里没有一家不是欠款户,眼看已经穷到了骨髓,哪有钱交大队?所谓“破产还 债”,真不知道,作为奴隶还有什么产可破。只好等待着,任凭人家处置、发落。
突然,主持人点了我的名:“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欠款交清,说个具体时间”。我抬 起头,无奈地做了解释:“家里的确没钱,连买煤油和咸盐,还是靠几只母鸡下的蛋去换,口粮款实在交不起。过两年,队里收成好些时,等我弟弟们长大,大家多 挣点工分逐步还吧”。“指得倒远,还要贫下中农养活你家多少年呢”!主持人指着我的鼻尖,马上发起火来:“我们是‘破产还债’小组,代表公社党委,你这是 什么态度?就不能想想办法,比如变卖东西啦,找亲戚借钱啦,为什么一开口就拒交,是不是想和公社党委扛膀子”?我不敢再开口,依旧把头低下去。没隔一分 钟,又点我的名:“想好了没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作答:“真的没有什么产可破,我家只有两间土窑,六口人住得满满的,另外还有五六口大瓮,如果队里用 得着可以拿去,给作多少价我都没意见”。“谁要你的烂大瓮!能不能痛快点,到底交不交”?“真的没有钱,不信到我家看看,如果能找出十块钱,任凭领导处 罚”。
主持人早已不耐烦,大声喝令民兵:“给我把他捆起,我看这家伙是裹脚布上的虱子——不吃好肉”!民兵积极分子顼自来马上拿着绳子走将上来,正准备动 手,被曹建忠一把夺过,大声喝道:“我来,让我亲自收拾这家伙”!说着将我五花大绑,感到呼吸吃紧时,不由得“哎呀”一声,他随即将绳子系住,不再勒下 去,总算未昏死过去。这时已清楚地意识到,今日的矛头主要对着我,不管再问什么,便一言不发。心想:你们无非是想打我,找借口罢了,只好听任摆布了。
不久,又提来一桶水,顼自来同时拿来一根麻辫,蘸着水,朝我背上和臀部猛力抽打,只觉得阵阵生疼,不住呻吟着……反正就这条命,由你们折腾吧。又隔了一会 儿,只见两个民兵将我母亲押了进来,会场里一片寂静,主持人向她说明“破产还债”的宗旨,要她答应何时交款。母亲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慌忙对主持人乞求道: “不是我们不给,真的是没有钱,你们看啥东西值钱都拿去吧,我们都给”……话未说完,主持人向顼自来努努嘴,水蘸麻绳又一次向我臀部抽来,我强忍着剧痛, 不敢发出一点呻吟,怕母亲心疼。谁也没有想到,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随即跪在地上,向主持人和周围群众不住磕头:“父老乡亲们,叔叔大爷们,你们行行好 吧,我们家里真是没有钱”。她向这面磕过头,又转向另一面,声泪俱下地央求:“求你们行行好吧,谁家不养娃娃,看在我们孤儿寡妇名下,饶了我们吧,等以后 有了钱一定先给大队”。
与主持人一起来的几个邻村干部,悄悄退了出去,整个会场没有一点声音,顼自来又举起麻辫,母亲爬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腿,乞求 道:“你也行行好吧,打死他,我们娘儿们咋活呀”?顼自来只好停了下来,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主持人。
这时,会场里所有的目光都向主持人投来,他思索片 刻,只得宣布:“出工的时候快到了,大家下地劳动,把这家伙先关在大队部,晚上再说”。接着又通知村干部,散会后全部留下。我则由顼自来和另一个民兵押到 大队部。
半小时以后,曹建忠走进大队部,对顼自来说:“你俩也走吧,公社领导指示由我看管他”。整个下午,除了吕奎,谁也没有来过。吕奎是我的一个本家弟弟,和我 一个小队,他进来时,一句话也未说,只偷偷向我眨眼,要我逃跑。我想,肯定是听到什么对我更为不利的消息,他很快就走了。
大队部只有曹建忠和他的二叔曹 海。曹海老汉,是村里一名老党员,因眼睛有毛病,队里照顾他,一直看管大队部,并负责打扫院子和周围走道。他为人厚道,少言寡语,被村里人一致认为是个正 气人。在他出去扫大门口的路段时,我问曹建忠:“晚上准备咋样处置我”?他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决定继续斗你,可能还要吊起打,要有个心理准备啊”! 其后再没有问他。中午捆我时,他快速抢过绳子,就是怕别人捆得太紧昏死过去,很有分寸地既交代了众人,也不至于使我承受不了,虽未对我提起此事,我心里非 常清楚。
傍晚时分,曹建忠嘱咐他二叔:“我先回去吃饭,你替我看着,别让他跑了”。“跑了”两字语气分外重,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走了。大约半小时以 后,二弟给我送来晚饭,我说有点冷, 嘱咐他回去取一件棉袄,他似乎明白我的用意,马上走了。我慢吞吞地盛了一碗饭,刚刚喝完头一碗,二弟已经拿来棉袄,是父亲在世时穿过的一件薄棉袄。喝完第 二碗饭后,又盛上第三碗,向外一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正是暮色苍茫之际,既能看见一点,又很难清楚明白地看清什么,我想该行动了,于是对曹海老汉说: “二大爷,后晌受了点凉,肚子突然疼起来,想解手,”……还没说完,他就说:“去吧,房后不是有个粪坑么”!我站起来又对他说:“您是不是跟上我”?他挥 了挥手说:“不用,一个人去吧”!
从房间走出,经过西边一看,大门已经上锁,怪不得他让我一个人出来。绕到房后,顺墙一直向东走去,脚步很轻,生怕发出响 声,一会儿到了东边的场面上。这时,早熟的莜麦、糜黍,已经收割回部分,都垛在那里,强忍着疼痛一阵小跑,直奔东墙边。这儿有一间小房,平日里放些场面上 用的连枷、耙子、扫帚等工具,紧挨小房北边的版墙上,曾被孩子们挖下几个上墙的小坑,我蹬着它们费力地爬了上去,又顺墙出溜到外面的一条不太深的土壕里, 然后向家里快速走去,这儿离我家很近,三五分钟即可到达。进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母亲说:“妈,今儿晚上要吊我,打算先躲一下,你千万不要担心,我决不 会寻死上吊”!然后拔腿就走,母亲叫住我,把家里仅有的五元钱递过来,装在兜里,迅速向村北面走去。
刚走出不远,听到村里在吹号、吹哨子,接着听到人们的 喊叫声,肯定是曹海老汉报告了大队,大队部离支部书记黄深海家很近,此刻一定在集合民兵。照这样跑下去,在臀部、背部受伤的情况下,哪能跑得过人家?如果 一旦被抓回,触怒了他们,纵然不被打死,也会打成残废,于是潜伏在村子北面一片尚未收割的糜黍地里,索性睡在那里,休息一下再说。不久,听到通往县城的大 路上人声吵杂。这是一个相当漆黑的夜晚,天空竟然没有一颗星星在闪光。
六十一
在糜黍地里躺了一个小时左右,空中发出第一道闪光,接着响起雷声。很快,电光频繁闪现,雷声也越来越响,先是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下,紧接着倾盆大雨当头浇了 下来,很快把全身湿透,冷得浑身打颤。农历七月下旬,雁北地区的早晚气温通常在十度以下。我想,寻找的人肯定都已回去,与自家利益无关,民兵也只是应付罢 了,谁肯冒着大雨在路边受罪!开始起身向东北方向慢慢走去,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借着闪电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沿着一道圪塄的下边走,鞋里早已灌满 了泥水,真不知道这是老天的照顾还是惩罚?说是照顾吧,这样的雨夜里,伸手不见我五指,到处是烂泥和雨水,一个受伤的人,委实难以行进;说是惩罚吧,要是 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雷雨,又咋敢轻易前行?大约走了二三里路程,终于归入通往县城的大路。
大路上到处流着水,有的地方刚漫过脚面,有的地方竟有尺把深, 当然也有高一点的地方,没有水流,但无法看清,只能凭经验摸索着向前慢慢走去,尽量避免跌倒。
离村五里远有一条由西向东的深沟,穿过这条深沟,两边都有长长的坡路。走在坡路上,尽管格外小心,仍然免不了频繁地摔跤,每次跌倒,臀部着地,一阵生疼, 挣扎过后,早已满头大汗。好不容易下到沟底,光听响声,知道水很大,还没走到沟的中间,洪水已上到大腿根部,不敢继续前行,只好暂时退了回来。心想,这样 漆黑的夜晚,如果被洪水冲走,母亲连我的尸体也找不到,还不知道会怎样伤心呢。为了她,不能轻易丢掉这条命,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于是,顺坡向上走回。
这时,尽管大雨已经基本停下,只剩零星的雨滴,坡路还是滑得厉害。为了避免连续摔跤,只好手脚并用,“四条腿”爬行,终于回到坡上。慢慢找到一棵小树,用石 头接连砸下两根锹把粗的树枝,去掉细枝末梢,当做拐杖,双手各拄一根,重又返身向坡下走去。其实早该这样去做,先前实在是人忙无智,没有预先想到,以至多 次摔跤,使肿大的臀部一次又一次地经受剧痛。有了这两根拐杖,顺利下到沟底。双手紧紧握着树枝,向前探测着水的深度,脚步随着往前挪动着。
这时的洪水比先 前更大了,只觉得脚边不住地有石头滚过,暗自警告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不可有丝毫紧张。每前进一步,确信站稳后,再把树枝慢慢向前伸出,等两树枝扎稳,与 身体呈大三角状态时,身子猛一用力,再向前去,缩小成小三角状态。就这样缓慢而吃力地一步步前行,尽力避免三点成一线的危险状态。渡到沟中间时,洪水已漫 到腹部,不断告戒自己,要冷静,要保持高度思想集中,稳扎稳打,最后终于渡过这条深沟。浑身感到极度疲乏,坐在坡上休息了一阵,方才继续向前走去。
大约半夜时分,到了南磨村,走到姥娘房后,不敢喊叫,摸到一块石头,在房的后墙上重重击了三下,然后蹲在大门口。
不久,舅舅出来开了门,我走了进去。这 时,姥爷姥娘都已起来。姥娘首先说:“我一听有人捣墙,就知道是你又跑了出来,这两天,各村对‘四类分子’斗得厉害,我老是提心吊胆的,夜里睡不好,唉, 唉”……她说不下去了,眼里涌出泪水。舅舅递过烟袋,要我先抽锅烟,暖和暖和身子,接着问道:“这回又是因为啥”?我说:“公社来了一拨人,叫做‘破产还 债小组’,要口粮款,交不出钱就打,还把我妈也叫去”。“哼,”姥爷先是发出这么一个鼻音,接着没好气地说:“一个工不足一分钱,全家人受一年才挣几块 钱,拿啥交呀,这不是故意找碴儿”?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姥娘找来姥爷的几件旧衣服,让我先换上,随即把换下的湿衣服拿了出去。很快又回来,问道:“饿了 吗,给你热点饭吃”?“好,热点吧,准备吃过饭马上就走”。姥娘忙问:“去哪呀”?我说:“打算到集宁躲个半月十天,暂时不敢回去,怕被打死,听人们说, 有的地方还真打死过人。这年头,打死就打死了,去哪里说理啊”!老爷和舅舅都表示赞成,先避避锋头,以后慢慢回来。
吃过饭,匆匆告别了姥娘一家,离开南磨村,向县城走去,要赶黎明前的那趟火车。临走时,姥娘又塞给我十块钱。
六十二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到了集宁。自从父亲去世时来过这里,不觉已经过去了六年,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听说二叔在上一年搬了家,由桥西搬到了桥 东,远在老虎山脚下。下车后便朝东南方向奔去。二叔新的住处在虎山路,当时还没有门牌号数,只好慢慢问吧。就在快到虎山路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 影,背上背着半口袋东西,快步赶上,果然是爷爷。“爷爷,你还拣煤块”?爷爷愣住了,仔细打量过后才问道:“你咋来啦”?我说:“回去再说吧”。一看这架 势,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再没问什么,两人一起回到二叔家里。
午饭时,二叔下班回来,他因成分不好,已被免去会计的职务,在一家副食商店当售货员。二妈最近才在绒毛厂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资仅有二十元,她不会骑车, 上下班还得二叔接送。他们的大女儿正被居委会动员着,准备到农村插队,二女儿在上学,三女儿和儿子年龄尚小,在家里由奶奶照看着。来到后,虽已向爷爷奶奶 说过家里的情况,此时又向二叔二妈重述一遍,并说准备在这里暂避几天。二叔二妈当然同意。饭后一再叮嘱我,千万学得机警一点,此地常常查户,发现外地人, 马上遣送回原籍,并告诉我,前些日子爷爷奶奶被查住,已经押到火车站,幸亏他及时找了几个熟人帮忙说情,总算放了回来。
其后一段时间,为避免再被查住,每 晚住在附近一块菜地的看菜棚里,那里有一个看菜地的人,二叔认识,央求他晚上回家,爷爷奶奶住在棚里,替人家义务看菜,方才度过最紧张的日子。最近松动了 一点,晚上才回到家里。尽管如此,一家人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再被查住。本来准备到三叔家看看,二叔执意不让我去。在我的一再盘问下,他才告诉我,三叔 迁回来后,没有住的地方,临时住在岳父家里,居委会不给下户,过去几个要好的同学,便怂恿他参加了这些人所在的那一派,支持他,给他下了户。后来谁知咋 的,竟被牵扯进“内人党”,现在还被关着,每日每夜轮番批斗,家里也被暗中监视。听了二叔的介绍,自然不敢轻易前去,免得给他带来麻烦。
其后几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老虎山上。上高小那两年,每逢星期天,常到这座山上玩耍。山坡上留有不少内战时期的碉堡,那时我们常常钻进里面,甚至 在这里“打仗”。山坡上同时还有几道壕沟,大约都是战争时期的防御工事。十几年过去了,老虎山仍旧是老样子,只觉得它变低了,简直不像一座山,就像一个大 土岗子。一方面因为我长大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在外面见到更高的山,相比之下,老虎山显得愈发不起眼。
独自坐在山坡上,思索着人的一生,思索着我们这一 家人,如今早已由一家变成了三家,却没有一个家庭过得安宁幸福,二叔二妈受冲击较小,但两人每月工资五十多块,养活着八口人,而且爷爷奶奶还没有吃粮,需 要买一部分高价粮。三叔如今陷入险境,留在老家的我们,又是那么穷困,正如人们常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除了老虎山,的确没有别的去处,这里人迹罕至,非常适合一个逃难者临时憩息,灌木丛与荒草陪伴着,愈发显出我是这个世上多余的人。有时索性躺在一处向阳的 地方,享受着秋阳带来的温暖。九年前,也是这样天高云淡的秋天,和爷爷割草、卖草,用苦力换几个钱,如今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那时有父亲在,还可以出 来。如今的限制比起九年前更加严厉,只能乖乖地被固定在一个点上,任人欺凌。于是,又想到近来一段时间我等被管制人员的恶劣处境。这次“破产还债”为什么 拿我开刀,除了想狠狠整治一下,还有更直接的原因。公社虽然派来了“ 破产还债”小组,追根究底,还是村里极少数干部的主意。
早在今年年初,大队便停止给“四类分子”贾裕财一家分粮,责令他交清所有欠款。全村一百七十多户人家,为啥单单要他交款?被管制人员,也涉及二十多户,又 为什么给别人分粮,唯独不给他分?是因为贾裕财的女儿在年前出嫁了,据传,对方给了他六百元彩礼。大队这年资金极度紧张,盯上贾裕财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几 次勒令他交欠款,并警告他,再不交就要停止分粮。贾裕财心里自然很不服气,其他人谁也不用交,为什么光逼迫他,于是在停止分粮后,拿起讨吃棍开始四处要 饭。
当然晚上还得按时回来参加训话会或学习会,任干部怎样训斥,就是一声不吭,抱定了老主意,不给分粮就要讨饭,没吃的东西,讨饭总不能说是犯法。至于是 不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他才顾不得那些呢。然而,靠讨饭养活老婆孩子,总是难以为继。这些年大家都一样的穷困,打发乞丐的人并不多,两个月后,终于抗不住, 只好用嫁女儿的彩礼,交清所有欠款,大队又给分粮了。
今年夏天,我的大妹也出嫁了,大队一些干部的目光盯上我,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大妹所找的对象,是我儿时的伙伴,算来也是我的表弟。他叫李清秀,原本是 城里人,出生不久,其父被抓去当兵,在他未满周岁时,便在大同一带阵亡,其母带着他改嫁了我的大舅杨增。大舅是我大姥爷的儿子。李清秀比我小四岁,从小与 我以表兄弟相称。
八岁那年,被他爷爷接回城里上学,经常往来于县城和南磨村。初中毕业后,插队到安庄大队,不久,他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大舅这方面,又 生了两男两女,也无暇照顾他,李清秀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长到二十几岁时,正像他的名字一样,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算得上一表人才。一次去探望他的母亲 时,大妹正好在姥娘家,两个人竟然互相看上。大妹生来任性,她要做的事情,我们一向阻止不了。母亲和姥娘一家商量,大家都持反对意见,回来与我合计时,我 竟然同意,并力劝母亲不要彩礼,只要妹妹高兴就行。李清秀固然穷得没有几个钱,但他爷爷死时,总算留下两间房屋,日后有机会回城,首先有个落脚处,只要回 到城里,总比在村里强。
就在春末夏初,大妹出嫁了,跟着李清秀一起去了安庄,没有举行任何典礼和仪式。因为此事,几次遭到姥爷、姥娘和舅舅的抱怨。他们的 意思是要找一户能拿得起彩礼的人家,收个六七百块,然后给我娶妻。他们一向以为我平日所说不准备结婚是因为拿不起彩礼,直到这时,大家才相信我往日的表 白,并非闹着玩儿。同时,我也拿贾裕财的事例向他们说明,一旦拿了妹妹的彩礼,不仅给妹夫背上许多债务,也会给我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一个“四类分子”,哪 能比贫下中农过得好!渐渐地大家的抱怨由少到了,后来谁也不再提及此事。我和母亲,平日劳动时,如实回答了部分社员的质疑。
当然,村干部是不会完全相信 的。前一年,全大队收了十八万斤粮食,交公粮后,连社员的口粮都不够,更谈不上卖余粮,资金的匮乏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便想方设法在这些被管制人员身上拔 毛。“破产还债”小组一来,我自然成了重点对象,在他们看来,我身上还是有毛可拔的。谁能想到,那时我们全家仅仅有五块钱!
徜徉在老虎山上,想起村里一些干部,对我过去在外上学那么忌恨,生怕将来成龙变虎,如今已是死狗一条,仍然放心不下。甚至有人以为,今后如果有一天真的变 了天,念过书的人比他们厉害,一定要向他们“反攻倒算”。这实在是杞人忧天,强大的无产阶级国家机器,他们竟然会怀疑,比起我这个“反革命分子”来逊色多 了。我很清楚,有那么几个人,恨不得把我整死,方才放心。因为学到的知识实在无法没收。
整个下午还是没有去处,依旧在小山坡上转悠。只有到了晚饭后,借口想看看城市的夜景,漫步在少年时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街道上。呆在家里,担心被查户的查住, 给二叔带来麻烦。二叔也明白我的谨慎,有时他也陪我出去走走,借以询问我在村里的种种情况。并多次叮嘱,要我眼活一些,看到情况不妙就逃,三十六计走为上 嘛,事情往往躲过了风头,以后即使再追究,也会减轻许多。他以“镇反”为例给我讲述,那时逃脱的人,以后逮住,大都保住了性命,当时没有跑的人,不都作了 枪下鬼吗?二叔还鼓励我,要我坚强地活下去,他说:“你父亲去世后,留下小男碎女一大滩,全靠你和你妈,只要能把他们拉扯成人,将来总不能老是这样吧”! 我也一再对他表示,自己决不会轻生,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难关!
在集宁逗留五天后,准备返回,爷爷、奶奶、二叔、二妈执意挽留,要我多住几天,他们觉得来一次很不容易,又勉强多住了两天,心里很清楚,二老户口都在老 家,这里没有他们的口粮,二叔家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临走时,二叔又拿出十元钱给我,我不要,在我上学时,他曾给过我很多资助,如 今他的处境也很艰难,又有爷爷奶奶在这里,怎能要他的钱!怎奈他一定要我收起,甚至还生了气,只好顺着他。奶奶和二妈又包起一包旧衣服,要我一并带上,奶 奶还特意嘱咐道:“你妈手巧,看能给谁改,就改一改,对付着穿吧”。洒泪告别亲人,踏上归途。
回到姥娘家后得知,我走后的第二天,“破产还债”小组,又把母亲叫去要钱,母亲嚎啕大哭向他们要人,弟弟妹妹都跟去,全家人哭作一团,围观的人很多,眼看 着不好收场,当天傍晚便返回公社。我回来后的第二天,三弟又来告诉,队长要我赶快回去参加秋收,保准没事,我还是犹豫不决,不敢马上回去。第三天,三弟带 来母亲的话,要我回去。原来,队长托我四叔出面,对母亲保证:“大嫂,你要知道在哪里的话,赶快通知他回来,这几天正忙着秋收,如果不保险,我是不会出面 的,那样的话,我能对得起自家的祖先吗”?就这样终于结束了第二次逃亡生活。
六十三
我们村的全名,在我小时候称为前留城村,简称前村,后来索性只叫简称。忘记是哪本书上说过,古时的善阳城就在现今的朔县西南方向。前村正位于县城西南,离 城十五里。村西南处保留着一座大石桥,叫善阳桥,清朝末年重新修建。桥南有一座碑亭,里面存有三块大石碑,小时候常到碑亭里玩耍,记得上面有曾祖父的名字 和他捐助的银两数目,同时还有曾祖父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家都为修桥出过钱。我曾多次怀疑,古时的善阳城是否在此?要不,为什么叫留城村?我村北面二 里处的后村,原来叫后留城村。留城是否就是残留下的古城遗址,不得而知。或许,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想。
这个村子,离西山二十多里,由山坡延续下来的倾斜度, 到这里渐渐趋于平缓,土地平整是最大的优点。向东距恢河不足十里。村子北面的土地较少,但肥沃,自我年幼时便能灌溉,由西向东有一条主干渠和几条支渠。村 子的南面,集中了大量土地。回村后的第二年,公社决定在村西五里处的黑堰沟,重修一座大坝,企图利用山洪进行灌溉。从六六年秋天开始,真个冬天,一直到六 七年春天,大坝落成,只是由于资金缺乏,买不起水泥,坝的里面未能砌上一层石头,当年头场洪水下来,便告摧毁。公社书记王成宝亲自蹲点,本想把这个条件尚 可的村庄,建成全公社的示范村,结果在一九六七年,只收了十八万斤粮食,对一个领导者来说,无疑面上无光。
于是在“深挖阶级敌人”的一九六八年,书记改弦 更张,响应号召,全力以赴抓起“阶级斗争”,力争把这里建成全公社的“阶级斗争”示范村。书记常说,这是一个五毒俱全的村子,不仅有地主、富农,还有历史 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坏分子、反动会道门,而历史反革命中,又有日伪警长、日伪武装特务、投敌变节分子、投敌告密分子,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阶级斗争 的内容,可以说丰富极了。但鉴于几次斗争会的经验,书记深感这种做法有一定的危险性,万一打死人,虽说是阶级敌人,上面不会追究,但这些人的家属,特别是 妇女们,哭哭啼啼,和你没完没了地纠缠,也着实令人头疼,于是在秋天作出了“阶级斗争”要打持久战的决定,对这些人从肉体到精神,每日每夜进行折磨,要求 村干部务必把这项工作抓紧,以便在全公社乃至全县推广。
秋收时节是农村里最繁忙的日子,八月秋忙,绣女上场,旧话是这么说的。地里的庄稼须及时收割,熟过了头,颗粒便会自流于地。场面上收回的庄稼也要及时打下 归仓,免得遇雨生芽或发霉。在这忙碌的日子里,新任团支部书记李顺喜提出要“四类分子”五出勤、两请罪的口号,并马上付诸实施。
所有“四类分子”被拧得连 轴转,从早到晚没有一点空闲。每天早晨起来,拿着大扫帚打扫街道,七点前务必扫完指定的路段,然后集中到一起进行请罪。由组长贾裕财负责把领袖像挂在墙 上,其他人面对圣像站成前后两排,各自掏出语录本高高举起,再由组长领头,共同喊道:“敬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 无疆!并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喊完后背语录三段,那时称为“老三段”。背诵完毕,合唱一首语录歌。这些人中,七十多 岁的,六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都有,只有我二十多岁,却生来不会唱歌。每当大家唱起语录歌时,那声音既像背书,又像干叫,简直没有一点音乐的味道。围观的 人不住发出笑声,尤其是妇女,有捂嘴的,有按肚子的,小孩子们更是站到面前挤眉弄眼的,由此可以想象到,这帮人唱的是如何吸引观众了。唱完,各人依次自报 家门,然后对着圣像说:“我有罪,罪该万死,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接着低头弯腰,呈九十度状态,每次请罪约半小时左右。
结束后,匆匆回家吃过饭,和其 他社员一起下地劳动。中午,饭后来不及休息片刻,到场面上打一会儿场,或翻晒打过头遍的庄稼,等社员们都出来时,归队干活。晚上收工回来,又一次集体请罪 半小时,程序与早晨完全一样。只是这时候收工的人大都归来,孩子们也已放学,围观的人更多。我等丑角都抱着“官打民不羞”的态度,任凭干部耍猴戏,任凭社 员看热闹。晚饭后的劳动则没有固定性,总是临时找些场面上白天未了的活儿收拾收拾,时间不长,然后就是马拉松式的学习、开会。干部在场,讨论时,把自己臭 骂一顿,说自己如何如何的反动,没有干部,互相闲聊,直到深夜。以上,就是我们村为“四类分子”安排的课程表。过了秋天,根据各个季节的不同情况,中午和 晚上干得活儿有所变化,但时间相差不多,总之,像拧螺丝一样,越拧越紧。
我们村的做法,很快在全公社进行推广。后来听说,效果不太显著,大多数村子应付几天,公社干部一走便拉倒。原因很简单,那些村子,多是一两个姓氏较为集 中,由于家族观念的缘故,“阶级斗争”的观念总是难以占据上风。而我们村却是各大姓氏势均力敌,没有哪一家族占绝对优势,历史上各个姓氏间又或多或少存在 着某些矛盾,正好成了搞“阶级斗争”的试验田。加之当时村里干部间存在着勾心斗角,被管制人员恰好成为他们的出气筒。更准确地说,成了他们互斗的工具。李 顺喜曾多次扬言,要把治保主任白仲魁拉下马,指责白仲魁阶级路线不明,因此主动插手管理“四类分子”。结果使我们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六十四
还是在上年秋收时节,白仲魁带领着四个护秋队员。一次后半夜刚向村外走出不远,发现前面有个黑影,正向村里走来。走近一看,竟是团支部副书记李顺喜的父亲 李海珠,背着五捆糜黍往回走。据白仲魁后来说,当时要是只他一人,肯定会放过。但那时,领着四个队员,如若放过,传扬出去也不好交代,于是押回大队。一则 因着李海珠是土改时的老党员,在村里虽未担任什么职务,却历来属于照顾的对象;二则那年偷庄稼成风,不止他一个人,大队并未对其进行任何处罚,不了了之。 当时正积极谋求团支部书记职位的李顺喜,感到白仲魁故意和他家过不去,丢他父亲的丑,从此对白仲魁怀恨在心,一心想把他从治保主任的位子上拉下马,并扬言 要把白仲魁的党籍也给搂掉。而此时,身为治保主任的白仲魁,家庭正面临着十分尴尬的处境。
白仲魁的家住在村西头,离我家较远。过去对他家一点也不了解。十四五岁时,第一次知道村里有这么一个人,是他从部队转业回来时。其后合作化和公社化时,他 曾先后担任过小队长、副大队长,因为在外上学,对此人基本不甚了解。我回村后,他是治保主任,直接接触的机会多了,对他的情况才略知一二。此人与我父亲的 年龄不相上下,一九四六年被抓去当了兵,到了陕北战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老二白富魁和老四白聚魁。土改时,与我爷爷被定为地主的同时,还有一个名叫刘高 的人,也被定成地主分子。
前面说过,土地改革,在我们这里,叫做“三查斗争”,刚开始从山那边传来,烙铁烙,火炷烫,还有不少被拉出村外用石头砸死的,于 是这类人家,纷纷外逃。刘高和我大爷爷就是第一批逃走的。
但刘高还有一个十七岁的三女儿尚未出嫁,当时正患着伤寒病,只好暂时寄养在邻村一位亲戚家中。土 改快要结束时,刘家三女儿病好后,被村里接回,勒令她嫁给白富魁,白家是军属,她哪里敢有半点不同意。幸好白富魁为人憨厚、老实,半空中掉下一个媳妇,自 然喜出望外。婚后,夫妻俩感情比较融洽,相继生了两男两女,我回到村里那年,他们的大儿子白玺上了县城初中。
一九六六年冬天,村里的男女主要劳力全部集中在黑堰沟重修大坝的工地上,我的任务是由上面往沟底运送土块,每个壮劳力拉一辆小平车。一天下午,阳光高照, 没有一点风,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连拉几车后,头上开始冒汗,便坐下来休息,掏出烟袋独自抽了起来。刚抽了两锅,白富魁笑嘻嘻地向我走来,不住擦着额角 上的汗。“拿你烟袋来,让二表兄抽两锅”!随即从我手中接过烟袋,又补充说:“出来时走得忙,忘记拿烟袋”。我说:“你尽管抽吧,我烟袋里装了不少烟”。
于是我俩坐在一起闲扯。白家和我们吕家哪辈子通过婚,到我这一代多数人已不太清楚,反正我村凡姓吕的,只要和我同辈,与他们弟兄都以表兄弟相称。俗话说得 好,一表三千里,我们表了多远,谁也不去管它,一个村里的人,见了面互相有个称呼,总比直呼其名要好些。白富魁其人,虽比我大十几岁,又是地地道道的贫下 中农,却从未对我另眼看待过,每逢一起劳动,总能谈得拢,他人缘甚好,从不和别人争吵。抽罢烟站起时,我还特意关照他:“二表兄,你负责掏土,可要加倍注 意呀,小心上面的冻土块塌了下来”!他笑了笑说:“没事,你看我把湿土掏出后,上面的冻块层,几个后生用大锤砸,好一阵才能下来,寒冬腊月,冻得可结实 哩”。
说罢,拿起三股铁抓又去刨土,我也起身推着车向沟底走去。刚把一车土块倒完,上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随着有人大声喊道:“压住人啦,快来人 啊”!撂下小平车,顺坡飞快地跑了上去,眼前的场面把人们都惊呆了,不知是谁喊了声“快找杠子来”,人们忙着四处寻找工具。待浮尘散去,这才看清塌下的冻 土块比一铺炕还大,从一头看,被压得人,只露出少量头发,转过对面去看,也只能看见鞋底,一时难以分辨清楚是谁。压在身上的冻土块足有五六吨重,生还的希 望非常渺茫。
一会儿,人们从沟底拿来几根木杠,轮番撬动,每撬起一点,便用其它小冻块支垫住,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把人拉了出来,嘴里随即漾上两股黑血后, 再也不动了。我一看竟是白富魁,心“咯噔”一跳,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周围的同伴们全都落泪,刚才还是好端端一个人,眨眼功夫就离开人们。尤其是我,几分钟 前两人并肩坐在那里抽烟、闲聊,鲜活活的一个生命,瞬间成为永诀,死的又是这么惨,真让人无法接受。他为人那么和善、宽厚,的确是村上公认的好人,这一 年,才三十九岁。面对意外事故,工地负责人宣布提起收工,大家用木杠临时绑了个担架,我和另外三个人一直将他抬回村里。其后几天,村“文革小组”指定木匠 做了一副棺木,简单开了个追悼会,安葬了事。对其家属也未作任何抚恤,那时只崇尚口头赞扬,不注重物质或经济方面的补偿。
白富魁死后,抚养孩子们的事,无疑落在他哥哥白仲魁身上。
白仲魁从一九四六年当兵后,被派往陕北战场作战。内战结束后,随部队驻扎在青海省祁连山一带,专门对付西北“五马”的残部。直到一九五四年转业回村,人已 经三十出头,加上家境贫寒,一直未能成婚。其小弟白聚魁又是拐子,也未成家。这样,弟兄三人从未分家。白仲魁与其小弟,因着是光棍人,懒得另起炉灶,便在 老二家里吃饭。白富魁去世后还是如此。
到了一九六八年,“深挖阶级敌人”之时,把当年外逃的地主富农重新押回斗争。已经在呼和浩特落户多年的刘高老汉被押 回,已经七十多岁,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其三女儿一见老父亲这般模样,分外心疼,同时也想尽一份多年来无法尽到的孝道,便将老父亲收留回家,省得一个人还 得做饭。
按理说,这都是人之常情,落在谁的名下也会这样做。身为治保主任的白仲魁,对于弟媳的决定能说什么呢?虽然,三个月后,村里因为四十年代的一起旧 案,将刘高的儿子刘振生押回,父子俩另起炉灶,刘高老汉离开了女儿家。治保主任却从此落下了“阶级路线不明”的话柄,用新任团支书李顺喜的话说:“共产党 员、治保主任和地主分子一个锅里搅稠稀,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除刘高父子外,当时村里姓刘的地主分子还有三人,他们分别是治保主任弟媳的堂叔刘旺、堂兄刘 振清、刘振江。这一切都使这位老党员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他要维系这个家庭,另一方面,弟媳的亲人中竟有如此多的“阶级敌人”,他又不能做得太 过分,总得给她一个面子吧。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顺喜步步紧逼,主动插手对“四类分子”的管制,白仲魁只好慢慢后退,准备撒手不管。李顺喜为了显示其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自然会想方设法折磨我们,最后真正受害的,毫无疑问是这些被压在奴隶底层的賎奴们!
六十五
深秋的一天,割完黑豆收工后,太阳已经落山,为赶回请罪,嘱咐二弟迟回一阵,给兔子拔点草。这时节,地里的草已经很少,大都枯黄,比较难拔。
请罪结束后,走回家里,看见母亲在哭,她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急忙问她,原来是二弟闯了祸。他在地里拔草时,三队的一辆拉玉米车正从旁边路上驶过,车走远 后,发现路上有两个玉米棒子掉在那里,金黄金黄的分外显眼,他走过去捡了起来,又继续拔草。以至于前面行驶的车停了下来也没注意。
不一会,三队的队长黄继 德气冲冲走上前来,抓着二弟胸前的衣衫,顺手一记耳光打将过来,并斥骂道:“谁让你偷队里的玉米”!二弟急得哭出声来,分辩道:“不是偷的,我看见路边有 两个玉米棒子就捡了来”。又是一记耳光打来,斥骂的声音更凶:“还嘴硬,明明是偷的”!随即将二弟带回大队部。当时,黄继德的父亲黄深海和大队长李忠信都 在大队部,黄继德把二弟扭在办公桌前,又着人把我母亲从场面上叫来,李忠信皮笑肉不笑地说:“看看吧,你的儿子干得好事,有本事再给我跑”!母亲根本不敢 啃声,这李忠信在村里一向凶神恶煞,多次打过女社员。母亲一次打场时,不小心闪断了连枷杆子,被他打得尿在裤子里。自那以后,每次看到这位大队长便会不寒 而栗。
这一次,更是吓得浑身打颤,不住发抖。只见李忠信破例笑嘻嘻地说:“别怕,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偷了两个玉米棒子么,大队决定,罚你家二百个工,二 百斤粮食,回去吧”。母亲也不知怎样走回家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回到家里,二弟不见了,她一边烧火,一边等我回来。当我得知这一切后,首先到外面找人,以 免发生意外。这时节,地里的庄稼已经很少,只有自留地里的玉米杆子尚未割掉,终于在一块地里找着了二弟,拽着他赶快回到家里,免得母亲惦记。
回到家里,母亲正要发作,我急忙制止,“妈,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要尽怨他”。接着让二弟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听过后,一切都已明白。当他捡那两个玉米 时,车已快到村边,相距在一里开外,要不是故意抛下的诱饵,坐在车上的黄继德哪能看得清楚!可见车上的人,一直盯着后面路上的动静。经我这么一说,母亲顿 悟,感到事情确实有些蹊跷。接着我又安慰她:“你想想,前次‘破产还债’,钱没要上,人家能心甘情愿?咱们娘儿俩凡事小心谨慎,不给他们抓着辫子,他们便 在孩子们身上打主意。
这回咱们破些财,他们的气也消些,或许还是好事哩”。母亲渐渐转过神来,又嘱咐二弟、三弟、二妹,今后看到队里的东西,哪怕是一根柴 禾也不要动人家,全家人一定要行得正走得端,千万不要再让人踩了脚后跟。
这天晚上,李顺喜到我们学习的地方,向所有“四类分子”宣布了大队的处罚决定,并认定这是一起偷盗事件,责令我写出书面检查。他走后,大家吁了口气,贾裕 才首先说道:“他妈的,纯粹是寻无道,罚这么重,简直不让人活”!其他人也跟着议论开来,有人要我介绍当时的实情,我把情况叙述一遍,大家一致认为是故意 设下的圈套。我的大爷爷说:“总根子还是因为上次要钱的事,你跑了,他们气不出去,总想狠狠整治一下”。
第二天,我把检查交给了李顺喜,如实写了当时的情况,检查自己没有管好弟弟,捡到集体的东西应该送回队里,不应据为己有等等。李顺喜极为不满,非要我写上 “偷盗”二字,我说,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并未到车上去拿,不能算做偷盗,反正已经罚了,随你的便吧。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让我站在房子的中间地上,任其 数落、挖苦、责骂,一言不发,不管他用怎样难听的话激我,就是不开口。
直到有天上午,大队召开干部会议时,李顺喜不让我出工,早早叫到大队部,命令我站在 堂屋中央,每隔一阵,过来推几把,硬要我交代有“反攻倒算”的思想,对村干部有仇恨情绪,我仰头望着天花板,根本不去看他。这小子蓄意挑拨,想让所有干部 都来恨我。不一会儿,大队干部、小队队长、会计、保管等所有人员到齐,方才意识到,他是专门选择这个时侯,想让众人突击我。这时,新任副大队长李录走了进 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李顺喜,问道:“这是干啥”?“让这家伙交代问题”!李顺喜说过后,李录沉思片刻,以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我看这样吧,一会儿咱 们要开会,先让他回去想想”。说过后走进里屋。我看出李顺喜很不情愿,仍不放我回去,依旧站在那里。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李录从里屋走出,带着生气的 口吻喝斥我:“还瓷在哪里干啥,快走,我们要开会啦”!分明是在解围,也不管李顺喜同不同意,迅速离开大队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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