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老中,大凡有了一些积蓄以后,都会琢磨着买房子置地产,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纵然是移居到了国外的天涯海角,也还改不了这一禀性,始终保持着这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
不管是实现了居者有其屋、有了属于自己的物业,住起来心安理得;还是作为一种投资保值的方式、一举两得,买下房产均是洋插队的移民们卯劲打拼的梦想之一。有那财大业丰的,一掷千金立马拿下,连申请贷款的心思都不用动半点,一步到位挺进体面的居所;那小家碧玉的,凑上个首付,得手以后大兴土木,间隔开房内的地下室、厅堂,分别对外出赁,靠着收取租金来供按揭、养房子。都过上了少东家的日子,皆算是海外有房一族了,提起来脸面上无不放光。至于栖身其内的个中滋味究竟如何,是福主抑或苦主,则是另当别论的事。
不似在大陆的城镇,置产买下房产者只能称作屋主,因为基础下的地土仍然是属于国有财产;在加拿大,凡拥有相对独立的物业者,自然连宅屋所座落的那块地皮也一并据为己有了,房主即是地主,天经地义。不过此地主非彼地主,丝毫不含有中国特色的这一称呼的那种贬义。
久闻惯了政治术语“地主、富农”的人,出国多年后渐渐淡忘了它曾经的无边法力,一次偶然的场合重闻这一名词,我还觉得怪刺耳的。那是若干年前我乔迁时,特来“烧炕”致贺的朋友们中有一位开玩笑道:你现在升格成为小地主喽。这蓦地刺醒了俺,心里咯嶎了一下,须臾又缓过劲来,意会点头,连连称是。曾被意识形态的捉弄搞得长期神经兮兮、杯弓蛇影的我,一时间由此勾起了深深辛酸的往事回忆。
原来地主这一称谓,叫我们家背了许多年的黑锅重负。盖因俺爷爷奶奶的“成份”不好,所以连带着他们的子孙都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遭殃、耽误了前程。地主阶级的后代--这痛苦却无痕的“黥面”标签,长期以来始终弄得我们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啥好事自然都轮不着俺家。一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这可怕的阴霾才随着平反、纠偏而散开来。
时光荏苒,一晃又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辗转到海外,定居下来,并且拥有了属己的房子;加上自负盈亏的自由职业,若是赶在五十年代初的新中国,极有可能像祖父母那样地被划成“坏分子”了。幸好时过、境迁,换了人间,毋庸再闹心“出身”之类的滑稽问题了。
在搬进私宅以后不久,我就迫不及待地邀请了爸爸妈妈来多伦多探亲旅游。年逾古稀的二老到达之后,见了这么宽绰明亮的住房条件,感触万千。老少两代对比回忆往昔那些清苦的沧桑岁月:童年我藏身在窨室,结婚后蜗居在斗室,添丁后栖息于陋室……,如今却在北美置身于温室(温暖明亮之室) ,与祖辈上一样,不是靠着剥削人而当上了这“地主”的,实在是始料不及。
其实俺一不留神所当的不过是个小地主,半独立的小屋座落在市里一条普通的巷道上,根本不在啥子名校或豪宅区,谈不上半点大宅门的气象,比肩的皆是差不多格调的寻常民舍,邻居也都是肤色、人种混杂,像是个小联合国。只不过属于成熟社区,大树参天,林荫遮路,闹中取静。
或许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吧,俺这在此地司空见惯的经典北美房屋,在远道而来的爸妈眼中,伴着街景与环境却让他们感觉跟故乡青岛的著名疗养区--八大关差不多,后者则是德、日、美国等殖民者经营拓建了几十年的领事馆、别墅、高级住宅地,如今已经被评为中国最美丽的五大城区之一。藉着严慈的这金口吉言,我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然住上了儿时逛游八大关所憧憬、做梦都不敢想像的房子和地角,真是该极大地知足、感恩了。
瞅着儿子出国自己落实了知识分子的待遇政策,父母心里乐开了花。原先老是嘀咕着我们在外十分艰难,如今眼见为实、放下心来。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们用卷尺认真地丈量着这小宅第,精算着整个室内和院落的实际面积。说真的,谁当时购屋的时候也没有实地测量过,就是看看几卧室、几厕卫,间架结构喜不喜欢而已,反正建筑图纸和房契上都应该有这些数字资料的(当然是以“英尺”作为度量单位的,让中国人换算起来不是那么的有准数)。不承想来团聚观光的二老现在为小的做了勘察一事,而且是用华人习惯的“米”为单位、给我们写下来留作记录,叫我们更熟悉它的占地范畴,带来另一番乐趣。瞧着老人家像顽童那般认真兴奋的样子,和那种发自心底的喜悦,我隐隐一丝感动,略慰自己没有给他们丢脸掉份。
聊天中听我们说的高房价与供贷压力时,老人家竟不甚以为然,反倒觉得多伦多的房子买卖价格太过便宜,弄得我俩一下子怔住了,哑口无话。俺是在跟加拿大其它地区、或本市中心与周遭郊区作比较而言,认为贵得厉害;他们则是以国内的楼价作为参照系的,故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若从他们的坐标原点出发,想想大陆现今的房价也实在是太离谱了,相对于一个普通人的工资来说,那不啻为天价。凭什么呢?廉价的劳动力、不大面积的高楼公寓,咋就这么昂贵呢?着实令人难以理解明白。既然具体的国情不同,就难有可比性了,于是我们也就一时语塞了。
我仍还记得以前刚来加拿大时,听说香港和台湾的移民抵埠伊始,一见楼市如此这般的便宜,在原住地卖掉高楼里的一个小小单元,就足够钱购得这儿的一处阔地宽宅独立屋了,所以惊呼“好便宜呦”,纷纷出手购屋置业,毫不含糊。
当时大陆来的早期淘金者,全是技术移民,囊中有些羞涩,好不羡慕港台一族的富裕华人。今儿个,也终于听到来自国内的人发出这熟悉的感叹了,而且也常常闻及现今出来的大陆人,不乏商业或者投资移民类的,一登陆即刻购置豪宅,大事装修,真是风水轮流转哇。它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了祖国近年来的变化与发展。
买房置地,也是中国人认定的事业成功的标志之一。其实倒不妨对此见解稍加些许保留,这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俺虽然已经买了房,那只不过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结果,仅仅是随了大流罢了,并非是为了面子上的好看而“瘦驴拉硬屎”、牵强超前而为之的。在我心底的深处仍旧觉得:人其实不必高堂广厦,虽茅檐竹舍,若能饱暖无缺,合家平安,便也是极大的成功与成就了。如果精神与物质兼而有之,自是锦上添花,乐见其成。
尝听人说到:买的房子住起来跟租的相比,在感觉上就是不一样;买了房子,才算是真正地有了家,等等,俺似乎亦不恁地认同。何必将“家”的概念构筑在“房屋”之上呢?家是由血缘关系这条纽带连系起来的一干人所组成,而非一处建筑实物;家(home)并不等于房子(house),从英文上显而易见这两者的定义不同。
诚然,换屋之初,感觉起来居住的空间上较前大了许多,还是上下三层的,少儿小女欢喜雀跃,蹿上跳下,很是新鲜兴奋。但是不久,便会被随之而来的维修、打理,睦邻、扫落叶、铲雪等等烦恼取代了。这就是有得必有失,故买房有买的长处,租屋有租的好处,很难说孰优孰劣。只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到头来这房这地都一样不属于其居者的,在撒手人寰时均带不走。
可见,房斋不过是人生旅途的驿所而已,管它是租还是买的呢,有处地方遮风避雨能藏身就行,什么皆是临时的呗。正像古诗所云,千年地土八百主,房是主人人是客。若是不信的话,不妨查阅一下房屋的买卖交易记录,便会晓得自己已经是贵府的第多少任顾主了。
即便是新居、您是开山鼻祖,将来它还是免不了被转卖的命运,更换别的主人,好似所椤门说的那样: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从古代有巢氏住在树上,或者山顶洞人的穴居,到后代的茅棚瓦舍,当今的高楼大厦,道理其实都是一样未变。
思维奔逸、想的再深入一层,不免心生伤感:人类其实原始于土地,华夏的神话传说人是女娲用泥巴捏造的;外国《圣经》记载是上帝用尘土作俑、吹了口元气变活了。怪不得机体所有的元素都跟土壤里的成分一样呢。生命形成后所住的头一个居所,是小小的子宫。一朝分娩、呱呱坠地后才开始与父母共屋檐,自己有了小小天地。及至长大成人、婚嫁添丁,便另择新居,一般都是“大大益善”了。
而到了垂暮之年,宅第多半又腾给了儿孙,自己搬进小公寓单元或者老人屋,重新偏安一隅。末了一命呜呼,置身于棺椁、骨灰盒,住得就更狭窄了。再往后腐烂如泥,或被撒进山水之间,重回地里,又恢复到生前的混沌状态,刚好应了那句话: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惟有广袤的大地才是机体的最终归宿,当然灵魂的去向则有天壤之别。
明悉了此理,瞧着身外之物,房子大点小点,好点孬点,装潢的漂亮点或者简约点,都不打紧,视各人的财力、嗜好而定,重要的是地主、屋内所蕴的人情、过活,是不是融融和谐,这就是为啥《十诫》把“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列作一条。上心、努力经营的是home,而不是house,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家。
在上个世纪后叶,在崇尚金钱、物欲横流的美利坚,悄悄地兴起了一股新生活运动涓涓清流,倡导的口号为“简单生活就是享受”:“大”不见得就好,“多”也不见得就是富有;唯有简单自在,才是人生真正的享受!现代人方能从激烈争竞的社会、无限攀比的习俗捆绑中解放出来,自在超脱地在世潇洒走一回。
于这层意思上,无论是当地主、还是作佃户,拥有了或者尚未拥有私家地产的人们,您愿作僦客一把交上赁费啥也不用操心亦好,作楼主房奴收租还贷缴地税亦罢,都应以平常心泰然面对,安之若素,顺其自然,犯不上为火热或者泡沫的房市时时呕气挠心。
要知道面子是给他人看的,里子是为自己用的,就扬长避短,尽上自个的人事努力,然后听候命运的安排。上天按着时辰给你啥就是啥,这便是你的份;属于你的,咋也跑不掉;不属于你的,再强挣也挣不来。移民只要心态调整过来,参透这红尘俗事,就能很快、较好地适应异域的生存,不怨天尤人,欲速而不达、节外生出许多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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