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婆”是我家邻居。那时我们正是“顽童”时代,只知道她叫“地主婆”,不知道她的真正姓名。她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挺文静,又很秀气。她在人前总是不苛言笑的,眼神极是阴森,显得十分可怕。
那时,“地主婆”常常被村里的造反派们押来押去挨批斗。听大人们说,她的男人是个伪保长。乡长吃鱼吃肉、保长穿红着绿、甲长上南落北。那个伪保长在这村里无恶不作,犯过人命案,一直风光到了解放后,被政府枪毙了。大人们还说,这个“地主婆”当年享尽了福,每天都要喝一杯人奶,但是却生不出孩子来。所以,她的皮肤到这个年纪了还是那么白嫩有弹性。而村子里上了岁数的女人们,都是满脸皱纹,面黄肌瘦的。
就这样,年幼的我与伙伴们,对“地主婆”居然也会充满了仇恨。记得那时,“地主婆”每一次被游村批斗时,我们总是兴奋地前呼后拥,一边喊着“打倒地主婆”一边向她扔着土块。低垂着头的“地主婆”偶尔向我们一瞥时,因为身边有这么多大人,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然而,我们从来不敢单独接近她,更不敢面对她那阴森可怕的眼睛。大人们也总是一再告诫我们不要到隔壁“地主婆”家里,说是她现在没有人奶喝,就要喝小孩子的血啦。一到晚上,如果我们在外面闹得不想睡觉时,大人们就会来吓唬我们说:“地主婆来啦,她要喝小孩子的血呢。”我们一听到这样的话,就会立即散伙回家、钻进被窝。
有一回,下午。我们正在紫金浜南岸的祥云观废墟那儿玩“打游击”的游戏,我刚刚在竹林里爬上一棵小树想躲起来时,突然看到“地主婆”脸色阴沉地正往这儿走来,慌得我大喊一声:“地主婆来了,快跑啊——”自己却从树上“扑通”一声掉了下来,立即觉得双腿钻心似地疼痛起来。那些伙伴们“呼啦”一下往半山坡上飞奔而去。我也想往山上跑,可是一站起来又痛
“小明,你摔坏了吧?”这个“地主婆”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语气很轻柔地问我。可我依然害怕,睁眼瞟了她一下,奇怪!她的眼神竟充满了温柔与关切。可我本能地喊道:“地主婆,不要你管!快走开啊……”
“地主婆”没走,她用手摸着我的双腿看了一会儿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两个脚腕处都肿了,可能伤着筋了。我背你上大队医务室去看看吧……”。
“不要啊……”我喊了起来。四下里一看,杳无人迹。那些可恶的伙伴们不知上哪儿疯玩去了,早已把我忘丢了。我的双脚又疼痛得没处放。我突然哭了起来。
“地主婆”不由分说地把我背了起来,快步奔向大队医务室。赤脚医生阿荣给我两个脚腕处上了消炎药水,又贴了两块伤筋膏,配了点药,对“地主婆”说:“药费5角钱。”
“地主婆”正要摸口袋,我嚷了起来:“不要地主婆付钱,我爸会来付的。”我跳下凳子要回家,站立不住又摔倒在地。赤脚医生阿荣说:“小家伙,你还不能走路的,回家去好好躺着。——让地主婆背你回去吧。”
“地主婆”把我扶了起来,蹲在我面前说:“小明,上来吧。”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无可奈何地趴在了“地主婆”的背上。从医务室到家里,有一里多路。在“地主婆”背着我走在乡村小道上时,我感觉到她有点气喘吁吁了。毕竟我已是个七、八岁的大男孩了。
我突然问道:“地主婆,你为什么叫地主婆?好难听,换个名字吧。”
“地主婆”叹了口气,说:“小明,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说:“那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名字?地主婆不好,总是要被批斗的。我们都恨地主婆。”
“地主婆”怔了怔,迟疑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是呀,地主婆……不好。”
她低下头,背着我走得飞快。
我又说:“我以后不叫你地主婆了,叫你婶婶。好吗?”
“地主婆”忽然停了脚步,侧过头来看了看我,这时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流下来。她立刻转过头去,背着我往前走去。“还是叫我……叫我地主婆吧……”她的声音有些抽噎。
这使我感到很奇怪。“地主婆”这名字,有什么好的?
那天晚上,父亲给了我一巴掌,说我丢人现眼,让这个“地主婆”给背来背去的。
然而,从此以后,当“地主婆”被游村批斗时,小伙伴们欢呼雀跃地一边喊着“打倒地主婆”一边向她扔着土块时,我便远远地躲在一边,注视着那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地主婆”,心底总是闷闷不乐的。有时候,“地主婆”的视线越过人群向我投来一瞥时,我感觉到她的无助与哀伤,还有一种温柔。但绝对不是那种阴森可怕的眼神。
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地主婆”开颜一笑,但是也没有见过她伤心饮泣。即使她一再挨批挨斗,受尽污辱,也始终是冷漠而倔强的。沉默无言,就像一棵树一样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这棵树怀有什么样的心情。有一个深夜,我从外面疯玩了一个晚上回家,刚走到家门口,突然听到“地主婆”住的茅屋里传来她的叫喊声和撕打声,黑暗之中显得好可怕。我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跑过去用力拍着她的门,喊道:“地主婆,地主婆,你在干什么?……”一会儿,门忽地打开了,里面撞出个男人来,险些把我撞到,他一边大步向外走去,一边骂骂咧咧道:“你这个地主婆,臭婆娘……”这时,“地主婆”扑过来搂住了我,大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我害怕起来,挣脱了她紧紧搂着我的双手,跑回家睡觉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有妻室的男人是想与“地主婆”睡觉,而“地主婆”却死活不从。
尽管那时我年少无知,然而,我总是感到“地主婆”是很可怜的。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欺侮她,而她只能老老实实,无可奈何。所以有一次,我与伙伴们在河浜里的小船上玩时, “地主婆”来到河埠口洗衣服,伙伴们一齐对着她骂起来:“地主婆、地主婆,喝了人奶、断子绝孙,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地主婆” 只当没听到伙伴们的叫骂,兀自低着头洗衣服。
这时,“铁蛋”对我喊道:“小明,你怎么不骂她?”“铁蛋”是伙伴中最胖实的一个,我们都害怕他那非常有力的拳头。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铁蛋”沿着船帮走到我面前,伸出拳头在我眼前挥了挥,说:“你是地主婆的徒子徒孙啊?你骂不骂地主婆?”我站起来往岸上走:“不骂,就是不骂……”“铁蛋”从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想把我拖回来,我用力一挣脱,向前一冲,结果站立不住,一下子冲进了河里。
不会游泳的我被河水呛了几口,挣扎着在河面上扑腾着。几个小伙伴趴在船帮上七手八脚要把我拉上船去。可是谁都没有抓住我的手。我又沉了下去。当我再次浮出水面时,我看到“地主婆”急急地向我扑过来……
当我醒来时,才知道“地主婆”为了救我而被河水淹死了。
我立即放声大哭起来。父亲过来,踹了我一脚吼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死了个地主婆,你嚎叫什么?混帐……”我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