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景观,是美国社会问题的一个缩影。美国无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但用美国2005年划定的贫困标准(单身年收入低于9570美元;两口之家低于12830美元;三口之家低于16090美元;四口之家低于19350美元;五口之家低于22610美元)来衡量,它的穷人仍不算少,达3500万人;其中300万人无家可归。
市场经济国家都会有贫富分化,穷人问题都会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考察,美国的穷人问题倒也不难理解。何况,美国的穷人问题,不完全是美国社会自身的问题,美国是世界上非法移民最多的国家,八十年代美国有过一次大赦,270万非法移民因为此番大赦全部取得了合法身份。但仅仅20年过去,美国的非法移民竟从零起步,猛增到了现在的1200万,是大赦当年的四倍还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数量如此巨大的非法移民,几乎全部是穷人。世界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注定了作为世界头号强国的美国不能不付出代价,非法移民的大量涌入,就是一个主要的代价。
这就是说,只要市场经济体制不变,只要世界经济发展不平衡的格局不变,美国就不免始终为穷人问题所困扰。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个方面,那就是说,只要市场经济体制是正常的,贫富分化就会处于一个正常的状态,不至于无从遏制;只要社会体制是正常的,人性善的一面就会自动地起作用,带动整个社会意识和社会的实际运行,从而使已经产生的穷人问题,得到最大限度的缓解。这种背景下,穷人问题纵然始终是一个问题,但却是一个不断解决中的问题,一个破坏性有限的问题,一个不会超出心理承受底线的问题,也就不可能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进而颠覆整个社会。
美国怎样照顾穷人
提到美国穷人,我们通常称他们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这样的表述其实是不准确的。美国人自己所说的穷人,主要以收入为标准,收入低就是穷人。而收入和实际的生活质量,二者未必是正相关,甚至多数情况下不是正相关,我们却简单地把收入水准和生活质量划了等号。
我在美国遇到几个朋友,都是十多年前从大陆移民美国的高级知识分子,个人年收入都在十万美元以上,开奔驰车,住独立别墅,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但他们仍然对美国很多牢骚。一个女学者就抱怨说,她每个月能拿到的实际工资,只有名义工资的四分之三,还有四分之一被政府的税收拿走了。拿去干什么了呢?主要拿去救济穷人了。他们认为美国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天堂;富人的好日子不用讲;穷人虽然收入少,但收入一旦低于贫困线,社会保障就会应有尽有,他们就可以躺在国家身上过日子,生活质量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惟独中产阶级最难受,工作压力大,经济负担也重。当然,说归说,真要他们离开中产阶级队伍,他们还是不干的。因为做富人几乎不可能,美国很少暴富机会;做穷人他们显然又不情愿。
美国不可能没有穷人
美国对穷人的照顾,以及对其他弱势群体的照顾,确实比较周到。 我在美国见到的残疾人和老人,大多骑电瓶助动车独来独往,活力十足,而不像国内的残疾人和老人,自己昏昏然坐在助动车中,背后总有人推车照料。这一方面是因为美国人的独立性强,能不求人尽量不求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几乎所有细节上,对残疾人和老人交通上的人性关怀已经十分完备,正常情况下只身一人足以应付局面。所有路口、所有建筑物的出口和入口,都有无障碍通道。公共汽车如果不装置可与路面无缝链接的活动踏板,电梯如果不装置盲人专用按钮,一律不得出厂。诸如此类的人性化措施,为残疾人和老人提供了最大限度的方便,使他们最大限度地享有行动自由,最大限度地接近正常人状态。
这里的无障碍通道,不只具有交通意义,更具有社会学意义。换句话说,它也是欠缺行动能力的那部分特殊人群的生存通道。如果没有这样的通道,生活中的许多扇门无疑将对他们关闭,他们的生存机会、他们的幸福指数将大打折扣。
为不具备相应生存能力的弱者打造相应的生存通道,使他们能够最大限度地融入主流社会,享受正常人的正常生活。美国对老弱病残如此,对人口数量更为庞大的穷人更是如此。
先说住房。华盛顿唐人街(又称中国城)有座灰红两色建筑,叫“华乐大厦”,纽约黄金地段也有此类建筑,叫“孔子大楼”,都是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住户九成以上是华人。廉租房的照顾对象当然不限于华人。联邦政府规定,只要符合低收入的条件,即两人之家年收入不超过45350美元;三人之家不超过51050美元;四人之家不超过56700美元;五人之家不超过61250美元,均可申请廉租房。申请一旦获准,则不仅房租低于市价,而且只需缴纳不超过家庭收入30%的租金,差额部分可凭住房券向政府兑取现金。
对穷人租房纵然颇多关照,但穷人仍未必满足。我在马里兰州见到一个前几年移民美国的老同事,因财力所限,他只能暂且租住公寓楼。谈到住房情况,尽管没有明说,但从他的神色看得出来,不能拥有独立房产多少还是让他觉得没面子。所以他正在筹钱,计划近期购房。而如果购房时他的收入水准没有大的提升,作为低收入者,他将享受政府提供的各种购房优惠。比如可申请抵押信贷证书,10年内享受个人所得税的抵免;甚至可以让政府交头款———2003年,布什总统签署了补助无房户买房的法案。根据该法案,凡有能力支付月供款、但没有足够的钱支付头款的美国家庭,均可申请低收入家庭特别资助,政府将为他们交纳头款和办理房屋过户手续的有关费用。这显然是一个需要烧钱的事业。据统计,过去35年中,联邦政府主要用于解决中低收入家庭的住房问题的支出高达1万亿美元,此项费用今后无疑还要节节攀升。
美国为什么能照顾穷人
社会政策必须以一定的社会条件为前提。美国对穷人的照顾能够实现,是因为美国社会已经具备了相应的社会条件。
美国的非营利组织,可能是全世界最活跃、最发达的。美国总共三亿人口,各类非营利组织就有160万个,平均不足两百人就有一个。其所支配的国民财富,更是天文数字——— 年度总费用占美国GDP的9%,几与联邦政府的社会福利开支持平。
美国非营利组织的功能多种多样,救助穷人及其他弱势群体,则是其主要功能。我在纽约逗留期间,移民美国多年的朋友C君来看我,比约定时间晚了好几个钟头。见面时他很抱歉地解释说,他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社区赶过来的。因为他参加了一个志愿者组织,每周都要去那个社区免费讲课。他的专业本来是IT,但他真正的爱好却只是公益。他同时在好几个NGO兼职,当职业跟爱好的冲突终于无法回避时,他不惜辞去了在微软公司的工作。
像C君这样的公益爱好者,在美国很普遍。政府为穷人和其他弱势群体提供的公共服务,主要针对一般需求,是基础性的、平均化的公共服务。对穷人和其他弱势群体的特殊需求,政府往往难以满足。非政府组织的长处,则在于为穷人和其他弱势群体的特殊需求提供精确的个性化服务。C君参与的志愿者组织,服务对象就主要是移民美国不久的穷孩子。他们的使命,就是教那些穷孩子学英语,并引导他们了解美国社会各方面的情况。
针对老人的志愿者组织,在美国也是五花八门。譬如“轮子上的饭菜”,主要任务是骑着自行车给独居老人送饭。服务于盲人和其他残疾人的、服务于囚犯子女的、服务于失业者的、服务于无家可归者的特定的志愿者组织,亦层出不穷。总的规律是,但凡穷人和其他弱势群体有什么新的需求,很快就会自发产生一个相应的民间组织,为之提供定向服务。
志愿者组织之如火如荼,显然基于美国强大的自治传统。早在19世纪,托克维尔就这样写道:“美国人不论年龄多大,不论处于什么地位,不论志趣是什么,无不时时在组织社团。”各个权利主体之间的自由结合,在美国人从来都是天经地义。只要不存在暴动的危险和其他有组织犯罪的危险,任何人建立任何名目的组织,都是不容干涉的。惟其如此,美国民间社会才能对穷人及其他弱势群体新的需求一直保持敏感,总是能以组织的形式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照顾穷人的一个重要社会条件,在我看来就是博爱。即便在最严格的市场秩序规范下产生的财富分化,也并非天然合理。再严格的规范也不可能绝对公平,自由竞争的胜出者不能把胜出的功劳完全归于一己,而应怀着谦卑之心,怀着对社会、对天地万物的感恩之心,回馈社会,与社会尤其与弱势群体分享财富。穷人必须受到照顾,这早已是发达国家的共识。对弱者物质保障上的疏漏,精神上的歧视,对他们都意味着最大的政治不正确,谁敢在这个问题上挑战,谁就会碰得头破血流。正是以这样的共识为基础,生长出发达国家一整套的慈善文化、公益文化。这点上美国没有独特性。美国的独特性,在于高度发达的第三部门保障了公民社会对慈善事业、公益事业的主导权。即便是公共服务,社会能提供的也尽可能让社会来提供,能不让政府做的也尽可能不让政府做。也就是说,不仅市场不容政府插手,即便在属于政府天职的公共服务领域,公民也有不选择政府的自由,政府的权力同样是有边界的,这可以说是美国慈善文化、公益文化最大的特色。
私产保护、市场经济和现代政体
是公平正义的三大支柱
美国对穷人的照顾当然谈不上尽善尽美,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开篇所述,无家可归者的问题,非法移民的问题,这两个问题美国就一直想不出办法解决。
美国的无家可归者形形色色,有的因为贫困,有的无关贫困。我在白宫前面的拉法耶特公园见到一顶小帐篷,帐篷主人康赛普珊·皮乔托就是一个无家可归者。因为不满美国核武政策,她在这里驻扎了整整26年,抗议了整整26年,从不曾主动离开过哪怕是一天。
移民问题最是复杂。20年来,美国政府想了很多办法阻止非法移民,但基本上归于无效。为什么?主要就因为美国社会有对非法移民的强大需求。美国的建筑公司、肉联厂等劳动力相对密集的产业,大量劳工来自非法移民。美国人工很贵,最新通过的最低工资每小时达7.25美元,而非法移民的工资要求较低,其间的落差,就成了不良企业的重要利润来源。如何对待非法移民一直是美国社会争论不休的问题。放任吗?非法移民确实带来困扰;打击吗?非法移民又确实给了美国甜头。美国政府就在这样的两难中一直犹疑着,欲擒又纵,欲纵又擒。不良企业就在这样的犹疑中不断饱餐着非法劳工的人权红利。
这就是说,美国对穷人的照顾,其实也有死角。至少,生活在美国的非国籍人群与公共福利基本绝缘。但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美国公共福利对于本国穷人的有效保障,在国民范围内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公平正义,则是应该肯定的。而一些人认为,只要私人产权制度不从根本上改变,只要实行市场经济体制,国民财富的共有共享、社会的公平正义就都无从谈起,但包括美国在内的发达国家的实践证明,这个判断在当代已经难于成立。
国民财富的分配大致有三个层次,第一次分配主要是求效率,第二、第三次分配才主要求公正。既然如此,就不应该追求、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毕其功于一役,而在第一次分配时就既实现效率,更实现国民财富的共有共享。生产主要追求效率,资本主义在它问世的最初一百年中,所创造的财富超过人类历史上的财富总和,奥妙何在?就在于它颠覆了封建时代那种虚拟的共同体,实行了私人产权制度。历史经验证明,只有严格的私人产权制度,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个人活力,提升整个国家的效率和创新能力。要把蛋糕做大,除了实行严格的私人产权制度,以及与之对应的市场经济体制,别无他路可寻。如果无视这一点,而把共有共享的任务强加给第一次分配,必然遭到自然法则的报复,结果既失效率,又无公正。
公正是值得我们永远追求的目标。但公正不能从生产的源头求得,生产的源头只能服从于效率。公正只能从生产的结果中求得,即从已经创造出来的国民财富总量中求得,从财富的转移中求得。以私产保护和市场经济体制充分保证生产源头的效率,保障国民财富的充分涌流;以自由民主扩大和规范第二、第三次分配,以保证国民财富适度的共有共享,实现社会公正,这样就可以使效率与公正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社会就能既保持繁荣,也不乏和谐。这是美国经验给我们的主要启示。数以万亿计的美国政府的社会福利年度总支出,以及几乎与此等量的美国非营利组织年度总支出,不都是私产保护和市场经济体制创造的财富吗?但得益于完善的监督体制,这些巨量的财富最终并不是私人占有,而最终转化为社会所有,用于公益事业尤其用来照顾穷人及其他弱势群体。仅此两项支出相加,如果取最大基数即以美国总人口为基数,美国年人均公共支出也远在5000美元以上。照美国年人均收入3万美元计算,可以说美国国民财富的至少16%已经实现了共有共享。
总之,私产保护和市场经济,以及现代政体,是分配公正的必要前提,也是走向社会和谐的制度起点。
穷人住房补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但跟美国的公共医疗开支相比,不过小巫而已。美国的绝大多数老年华人,乡土观念再重,也没有叶落归根的打算。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留恋美国的医疗保障体系。在美国,只要你年满65岁,就可以持有一张“老人证明”;如果你没有职业和足够的财产,还可以持有一张“穷人证明”。持有“老人证明”者,医疗费用可报销80%左右;持有“穷人证明”者,医疗费用可全部报销。1997年,美国又设立了一个儿童保健计划,专门资助低收入家庭的儿童。假若上述三项福利都无缘享有,别急,美国穷人还可以申请其他地方性的免费保险计划。所以,美国的老弱病残穷根本不需要为看病发愁,不管得了什么病,只要还有办法救,无论采用什么医疗手段,医院都会全力抢救,然后帮他们找钱报销。
美国国防费用之高久已为世人诟病。但国防费用其实不是美国最大宗的公共开支。2003年,美国国民医疗总费用达16790亿美元,其中,直接的公共投入就占到46%,共计7723亿美元。这还不包括为医疗保障提供的税收减免。该年度美国国防费用则不过4152亿美元,远低于公共医疗费用。公共医疗虽然耗资甚巨,但美国并无一个全民医疗保障体系,富人和中产阶级很难从中受益,主要是照顾老弱病残穷。
针对老弱病残穷的国内食品援助计划,规模也很浩大。它包括15个子项目,即食品券计划、妇女和婴幼儿营养专项补充计划、农贸市场营养计划、全国学校午餐计划、学校早餐计划、暑假食品服务计划、儿童和成人看护中心食品计划、食用商品补充计划、特别牛奶计划、波多黎各及太平洋诸岛食品援助计划、印地安保留区食品分配计划、营养服务激励计划、营养援助计划、无家可归儿童营养计划,以及紧急食品援助计划、营养教育和培训计划。这些计划总的宗旨,是保证穷人、儿童、母亲、老人获得所需的营养和食品。在布什政府提出的2006年财政预算中,仅食品券计划的预算即高达500亿美元。
此外,还有各种名目的其他福利项目,譬如“残障福利金”,再譬如中小学教育补助、高等教育补助、养老补助、失业补助等等。完善的社会福利制度,覆盖了穷人生活的各个领域。所以,美国的穷人,往往只是收入意义上的穷人,而不是生活质量意义上的穷人。以下数据或能说明部分问题——
46%的美国穷人家庭实际上拥有自己的房屋。其典型房屋一般有三间卧室,一个半卫生间,一个车库,一个晒台。美国穷人家庭中,住房拥挤的只占6%。
76%的美国穷人家庭有空调。
75%的美国穷人家庭拥有一辆汽车,30%的美国穷人家庭拥有两辆汽车。
美国穷人的孩子和美国中产阶级的孩子在摄取蛋白质、维他命和矿物质方面几乎没有差别,他们一般都营养过剩,平均比二战期间参加诺曼底登陆的美国军人高一英寸,重十磅。
穷仍能分享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的红利,穷仍能得其所哉,所以美国的穷人一般没有强烈的生存压力,没有强烈的反社会尤其是反精英情绪。当然也有一些反社会的暴力事件,但都属于零星个案,不具有普遍意义。美国社会当然为此付出了代价,据统计,社会福利支出已占到联邦政府将近一半的非利息支出,相当于美国GDP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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