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文革自杀经历

发表:2006-10-29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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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预想到世界会转眼间变得如此混乱,如此让人惶惑不安。混乱,无序。固有的生活信念道德观念一夜间会摔得粉碎。人,重新排列组合;人,又一次面临着命运的威胁。萧乾在混乱中选择了自杀。

北京豆嘴胡同41号,一座普通的四合院。1966年9月4日。胡同里,高架在大树枝上的喇叭,发出刺耳的喧叫声,充满火药味的声音,飘在令人恐怖的空气中,像一条条无形的长蛇,溜进这座小院,从窗缝间爬进来,吞噬着萧乾的心。两个月来北京城到处都是这种使人或发狂、或恐怖的声音,它打破了人们心中的暂时的宁静,在历史的巨大的留声机上,录上了不谐和的奇怪音响。

萧乾坐在桌前,平静地望着桌上的一瓶白酒,一瓶药。就在几天之前,8月23日,这间房子涌进一帮造反的孩子,他们只有十几岁,如果换一个环境,也许还是父母身旁撒娇的宝贝。他们扯下墙上的版画,玫瑰的花瓣揉碎了,木板碎裂的声音,敲打着萧乾的心。然而,他呆呆地坐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些“英雄”们蹂躏他的心爱之物:画、书……他的心冷了,脑海里随即冒出一个字―――死! 

妻子的姐姐,在院子里被罚在八仙桌上跪了许久,小将们把她赶进房间,勒令她烧掉“一切应该烧掉”的东西。在小将们的监督下,她点起了火。

火闪着无情的光亮,映着萧乾痛苦的眼睛。保留几十年的写作卡片,在火中化为灰烬。珍藏的几百封友人书信,在火中叹息,发出绝望的呼喊。那是些多么珍贵的信件呵!在几十年的文学生涯里,从30年代到40年代,他在中国,在英国,结识了许多中外著名作家,有的还结下深厚情谊。沈从文、杨振声、巴金、杨刚、斯诺、福斯特……一个个熟悉的面容,此刻,仿佛在火光里一一闪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愿意看到它们化为灰烬。 

8月23日,他的精神堡垒被冲垮了,混过去、挺过去的决心,被妻子的挨斗摧毁了。文洁若,一个瘦小却顽强的女性,在10年漫长的岁月里,陪伴萧乾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1954年他们结婚,刚有孩子,反右的风暴就把他们卷进生活的漩涡。萧乾从《文艺报》副主编的位置,跌为“贱民”,在劳改农场里呻吟,在有的女人主动或被动地离开自己的丈夫时,文洁若顶住了巨大的压力,给萧乾以生活的信心,以家庭的温暖。当萧乾站在唐山柏各庄农场的田地上,迎接前来看望自己的妻子时,他流泪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妻子难以估量的恩泽。几十年中,从30年代,到50年代,萧乾在婚姻上,一直曲折坎坷。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几次波折,使他在感情上留下深深伤痕,生活也笼罩上难以驱散的阴影。 

妻子被押到岳母家批斗,她在院子里挨斗,而年逾古稀的岳母,在房间里听到女儿被辱骂,听到女儿的争辩,老太太绝望了,她再也不愿忍受这一切。她含愤悬梁自尽!当她告别这个人世的瞬间,女儿还在院子里挨斗! 

萧乾又看到妻子站在出版社院子中间的平板车上挨斗。岳母的死,使她更为冷静、顽强,她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她的脸上抹着墨汁,头上戴着高帽子。一个弱小的心灵,在时代的重压下喘息! 

萧乾彻底绝望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人。他坐下来,拿出这张白纸,作出了和岳母一样的选择―――自杀。他要在另一个世界寻求安宁,寻求永远的解脱。 

对于死的考虑,萧乾这几天一直没有停止过。自杀,在他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道路。不过,他不愿简单地死去,他在寻找一个最好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跳楼?不行,万一死不了怎么办,反而会增加更多的麻烦和痛苦。萧乾刚听到一件传闻:一个人忍受不住侮辱和打击,半夜从楼上跳下,但并没有死。活过来之后,他不敢说是自杀,那样会背上“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他解嘲似的说,“我半夜里做梦,好像有特务来抓我,我拼命地跑,往楼下跳……” 

萧乾没见过那人,但他可以想象,那人在痛苦地呻吟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勉强的自嘲。 

上吊吧?萧乾走进厕所,寻找适合挂绳子的地方。不行,万一刚吊上去,有人突然进来怎么办?

跳湖吧?萧乾骑自行车,在北京城里转来转去。三十多年前,在燕京大学念书的他,常常骑着自行车跑进城内,到沈从文的家中,将自己刚写出的小说交给沈从文看。他也曾骑车进城,随沈从文走进总布胡同那个有名的“太太的客厅”,看望颇有名气的才女林徽因。他哪能想到,30多年后,他会骑车在北京寻找自己的归宿。 

萧乾回到家中,心中仍考虑死的方法。死,但要死得舒服一点,他默默地想着。今天,他终于想到了死的方法。 

他记起在英国时,一位英国友人在浴池里放进电线,然后跳下去,很快就死去了。他决定也这么办。他在水缸里放满水,牵过台灯,将灯泡拧下,然后通上电放入水中。他害怕,万一家里人发现他在缸中来救时会触电,就又找来一块木板,上面赫然写上两个大字:有电! 

做完这些后,他才坐在桌前。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又从抽屉里取出安眠药。好像听谁讲过,吃进安眠药后,再喝白酒,会死得更快。 

写几句话吧。在一张白纸上,他用红铅笔写下几句话: 

洁若:新社会固然美好,只是我挤不进去。我先走一步,孩子们只好都托给你了。乾九月四日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遗瞩,却包含着萧乾复杂的心情,这种心情,只有熟悉他的经历的人才能够体会到。 

他终于拿起了药瓶,手轻轻地拧开瓶盖。 

他或许不知道,早在5月,邓拓,已经在今年这场风暴中,瞪着怨恨的眼睛,离开了人间。他更不会知道,就在4天之前,他所熟悉的善良、正直、一直为党忠诚工作的老舍,在北京,在湖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在跟随着他们。他什么也没想,对中国发生的一切,他没来得及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他一仰脖,一瓶安眠药片滚进了喉咙。他又拿起酒瓶,往肚子里灌。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就在萧乾倒向地上后几个小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来人走进了院子。很快,他们发现了昏迷在地上的萧乾,马上把他送到了隆福寺医院。 

他居然被救活了,奇迹般地从死亡的门槛上退了回来,他的病历上写着这样一行字:右派,畏罪自杀,已洗肠。

当重新看到妻子悲戚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眼睛湿润了。瞧着妻子焦急的神情和温柔的目光,他心里交织着辛酸和欢欣。他好像大梦初醒,顿时发现了自己的荒唐,不能死,不能撇下她,撇下孩子,去寻求自己的宁静。应该和他们一起走下去,哪怕畏缩地度过灰色的生活。或许这时他才醒悟到,自己那样精心地选择死的方法,正是自己不愿死去的顽强意识的折射。 

文洁若伸出纤细的手,体贴地抚摸着萧乾。他的脸是苍白的,一场折磨,使他瘦下去好多。但从他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对生存的渴求,为摆脱死亡的庆幸。

她抓住萧乾的手,紧紧地握住,她要将心中的坚强,传到他身上。站在从死亡的边沿走回来的萧乾面前,文洁若想安慰他,但她没有。她只是俯下身子,凑在他的耳边用英文说了一句:We must outlive them all!萧乾嘴唇微动,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一定要比他们都活得更长!”他感到生命注进了一股力量。要活下去,无论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他都应该活下去。

(摘自李辉著《浪迹天涯:萧乾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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