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会议室,就看见学校领导陪着两位神情和蔼、干部模样的人士,已经安坐在长桌的一端。经介绍,一位较年长的,姓杨,中宣部某处长;一位较年轻的,姓孔,中宣部某科长。既然是中央来的,我们称他们为“首长”,两位连连摆手:“千万不要叫首长,我们也不是首长。”紧接着,他们说明了来意。
我这才明白,原来,半年前,我联合在场其他9名研究生,向中共总书记胡耀邦上了一封“万言书”。之后并无下文,本以为此事不了了之。不料此时,两位中宣部干部“代表胡总书记”,特意前来与我们座谈。两位干部说:你们关心国家大事,有思想,有见地,是爱国的,胡总书记和中宣部对此都予以肯定。接下来的座谈,轻松,活跃。两位干部要求我们畅所欲言,作为这份“万言书”的执笔人,我谈得最多,主旨是希望中央开启政治体制改革,建立真正的民主与法制。内容与“万言书”相呼应。我讲得激情满怀,两位干部听得认真仔细,并不时做笔记。座谈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临别时,两位干部再次肯定我们的“爱国热情”,保证回京后,如实向胡总书记汇报。
会见结束后,我和其他同学都感到心情舒畅,我们得出一个结论:胡耀邦,一位难得的中共开明总书记。并寻思:中国政治改革,或许可能从党内改革派开始?
“万言书”,起源于1985年冬流产的学运。当时,我们得知,中国政府耗数十亿巨资,从日本引进成套设备,在上海兴建宝山钢铁公司,由于外行主导谈判,在这桩交易中,中方蒙受了巨大经济损失。而且,宝钢项目,还使日方数家濒临倒闭的设备供应企业起死回生。我们认为,这是新的国耻。商量于当年12月9日,即“一二九运动”五十周年之际,发动学潮,借反日为名,呼唤民主。
然而,我们的行动很快被学校和市当局获知。在连续散发了几批传单和张贴了几份方励之演讲稿之后,我们受到便衣跟踪,学校领导也找到我们谈话。为防堵学运,时任上海市长的江泽民,临时出“高招”:将“一二九”前后一周定为当年上海市 “交通安全活动周”:全市进行交通大检查,街道集体活动一律禁止,任何个人和单位不得影响交通,云云。
冷静分析形势后,我认为,当年发动学潮的时机和条件尚不成熟。于是我向尚不具名号的“学运筹委会”提议:激流勇退。计划中的八五年上海学潮因此搁置。随后,我又提议,作为替代方案,改为向总书记胡耀邦和中共中央上“万言书”。“万言书”其实没有万言,五、六千字而已,由我撰稿,另一位研究生眷抄而成。大意是: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就不可能彻底和成功;学生运动的本意,是帮助政府改革,带动社会进步,并非什么“闹事”;书中也抱怨我们受到的监视和压力。
“万言书”获得肯定后,我们信心大增,更加关心国事,追求和向往民主。1986年冬天,当合肥学潮传到上海之后,上海高校迅速行动起来,以上海交大为先锋,以同济大学为主力的上海学潮,掀起巨浪,数万人上街游行,呼喊民主,抨击“官倒”,大上海为之震撼。我投身其间,写下生命中难忘的一页。
持续一周的上海学潮,为当年各地学潮中规模最大者,也是中共建政以来,到那时为止,学生自发而起的最大规模学潮。半个多月之后,1987年1月中旬,我们正忙于期末考试,突然听到消息:胡耀邦辞去了总书记职务。我们立刻明白:胡耀邦理解学生,同情学潮,受到党内保守派围攻。后来更得知详情:中共高层一批退休的老干部,如陈云、王震等人,仅以“老同志生活会”为名,召集所谓“政治局扩大会议”,就将胡耀邦罢免。充分证明:秉持人治的中共,其内部运作何其不正常!
得知胡总书记遭罢免,我心情复杂而沉重。没想到这次学潮在中共高层中引发如此震动,邓小平等人显然神经过敏;没想到胡耀邦因此代人受过,我甚至感到有些内疚,怀疑我们自己操之过急,“做得太过份了”?当然,我毫不怀疑,以呼唤民主、反对“官倒”为主旨的学潮,其正当性和正义性。
更没有想到的是,两年之后,胡耀邦猝逝,引发全国性的民众自发悼念。与此同时,民主运动如狂飙骤起,席卷神州大地。作为八六上海学潮的弄潮儿,我本人又在广州举义,担当了八九广州民运的主要发起人和组织者。
尽管惨遭血腥镇压,但八九民运,以其史无前例的规模和波澜壮阔的声势,影响世界,雄彪史册。八六学潮造先声,八九民运铸高潮。胡耀邦的名字,辉映在两波民主运动的上空,永为人民所怀念,恒为历史所铭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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