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要吃白面面条了,弟弟的眼睛睁的跟生产队那头公牛有一拼了。我的嘴巴也不由自主得抿了五六下。
三年大饥荒已经有所好转,但早晨还是要靠跟着姐姐去池塘边挖甜根充饥。甜根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种茅草的根。嚼起来非常甜。吃白面那要盼到过年吃饺子才成。那时候盼年盼得北斗星一个劲地往南移。如同今天的农民盼望着毛主席从水晶棺里爬出来带领人民批斗贪官污吏那样望眼欲穿。
"晌午了,该做饭了吧?"弟弟摇着我的骼膊央求道。我出门看了看太阳,离开地面只有一杆子高,便严肃地告诉他:"现在也就是刚九点,离晌午还差仨钟头呢!走,挖猪菜去!"弟弟失望地背起了背筐,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去野外挖猪菜去了。
"你看,日头在头顶上了!回家甙面条去。"弟弟又嘟囔了起来。我也何尝不如此?如何把面团切成条,如何用甙面杖甙成片,然后如何下锅煮。那一道道工序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整整试验了一个上午。这时已经胸有成竹,这面条仗一定能打好。一上午的琢磨早已运筹帷幄,决胜负于千里之外了。
两个人连跑带颠回了家,把猪菜往猪圈里一倒就着手打面条仗了。那年头虽然还没上学,但从姐姐们念报纸能记住的只有"革命""斗争"" 战斗英雄"等字眼。 "打好面条仗"嘴里念念有词,手中锅碗瓢勺叮当乱响。面条煮熟了!那香味扑鼻直达肺腑,我们哥俩要提前过年了!激动的连拿勺子的手都有点颤抖。
咣啷啷!自行车声进了院子,吓了我们一跳。一看是二姨家的二表哥来了。他是赶集路过我家来串门看望我妈的。一进门就问我们我妈在不在家。我立刻回答说她去了姥姥家。二表哥说他卖猪的钱准备买粮食时被小偷给偷走了,说着泪水淌了下来。我们知道这可是太糟糕的事了,心中便自言自语地问:"他敢回家吗?"
为了安慰他,我立刻让他吃饭。他以为那面条是我们吃剩下的便抄起碗筷嘟嘟嘟嘟吃了起来。那声音跟电影里机关枪差不多。一口气他把锅里的两碗面条代汤全部干净彻底地消灭掉了。就跟毛主席打仗一样。这话四卷里有。
表哥吃完后一抿嘴就走了。就象八路军打游击似的。
弟弟和我看着表哥吃面条时那如饥似渴的举动都惊呆了,其实是得知他丢了钱我俩那同情心抑制了自己饥饿时的贪婪。人之初,性本善。
可表哥一走,弟弟看到锅里连一个面条都没剩下,便向表哥用过的碗勺里瞅了一下。他惊奇地发现勺子里面还有半寸长的一截面条,立刻用筷子去夹。他的眼里放出了绿色的光。那惊喜的目光比30多岁的老光棍见到新媳妇时还酷热。
当他把那一截面条夹起来后,他没有把它送到嘴里,而是按照我们的历来规矩告诉我说:咱俩一人一半。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回头便跑。
肚子里乱叫。饥饿虽然难忍,但比看到弟弟的目光好受得多。待了一会儿,弟弟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我刚要向他歉悔,他露出了苦笑:"我不会告诉妈妈我们没吃上面条。"他的话把我已经下坠的心使劲往下揪了一把,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俩从不敢提起此事。妈妈临死也不知道小时候她让我们提前过年的白面面条我们并没有吃到嘴里。今年回国过春节,几次蠢蠢欲动想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两碗面条的事,但始终没有勇气开口。总觉得我这么做是在给他的伤疤上撒盐。几天后他问我回国了想吃些什么,我告诉他说:"面条"。他愣愣地看着我,最后什么也没说。看来那桩往事他还记得。他也不想往我的伤疤上撒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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