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抱首
2000年6月1日一早,六天前的一幕重演。我们四个法轮功学员和一个吸毒犯、一个卖淫者一起从看守所被送到位于北京市大兴县团河新成立的“北京市劳教人员调遣处。”
那天万里无云,阳光普照。调遣处的大门紧闭,看不清有多深。
押送的警察照例先进去送“资料”。同车的王俭走到我身边正要讲话,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粗暴男声响起:“听着!用你们的右手拿起行李,排成纵队!”
我们赶紧回到行李边拎起铺盖卷,在“齐步走!”的口令下鱼贯走进“北京市劳教人员调遣处”。
刚进大门,还没来得及打量周遭,暴喝又响:“蹲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子将我“打懵”,身不由己就蹲了下去。我听见电棍“劈劈啪啪”放电的声音。接着尖叫:“低头!抱首!看脚尖!”
我不由又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却不懂什么叫“抱首”。
一双穿着皮鞋的脚走过来,我的双手突然被抓起来反扣在脑后:“学着点!这就叫‘低头抱首’!”
“低头抱首”这个姿式在调遣处非常重要。我们后来“学习”的“劳教人员行为规范养成标准”如此描述的:“双腿蹲式:双腿弯曲,两脚并拢,双手交叉放于脑后,低头。”还有另一个“低头抱手”,是站立式:“站立式:两脚并拢,两手交叉放于腹前,右手放于左手之上,低头。”
“低头”的标准须低到能看到自己的脚尖甚至脚后跟,这样你就什么其他也看不到了。
蹲了大约五、六分钟,汗开始往下流。除了自己的脚外,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知周围发生什么事。我想起以前,特别恐惧雨后骑车驶过水坑。自行车进入水坑,心就猛地一紧,总觉水坑很深,会一下子连人带车全陷进去。有时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我甚至有种幻觉,觉得这水坑是一个穿越地球的大洞,水面倒映的是地球那端的天空,我会顺着这个大洞一直掉到地球那边去……。明知这是臆想,还是控制不住那莫名的恐惧。我想,恐惧是来自无法得知水坑的深度。
“低头抱首”给人的心理效果也一样。你听见电棍“劈里叭啦”响,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杵到自己身上。什么声响都没有时,更糟,毫无防备时突然响起一阵霹雳,更会把你吓个半死……。
度秒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喝令:“起立!拿行李!”
好容易站起身,又是尖利喝叱:“低头!”
不小心抬头的人不是被电棍杵一下,就是被警察用手使劲按下头。此后,只有低头度日、看着自己脚尖的份。一个视力正常的人,突然被剥夺看的权力,只能像瞎子一样拚命张着耳朵去判断周围的事。
我们低着头,拎着铺盖卷,一路小跑跟着带路的警察往里走。除了走在你前面的那双脚,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你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双脚走出视线之外。
经过两个小院,两道铁门,顺着一条过道往前走。瞥见过道两边似乎有两张小凳子,坐着两个穿白衣的人。
走完过道,脚下出现粗糙的混凝土水泥地。
前面的脚停了下来,后面的人赶紧收住脚步。
“放下行李!低头!”
调遣处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体现,便是所有指令都是用比吆喝牲口还要粗鲁的声音发出。
放下行李,又听见喝道:“听着!将你们的现金、贵重物品、证件、钥匙都掏出来!”
我将这些东西拿到手上,不一会就听见喊道:“曾铮!过来!”
由于刚成为“瞎子”,我仅凭听力还判断不出声音来自何方,只好将头微微抬起,飞快四下一瞥,瞥见两三米外似乎有几条桌子腿,声音好象就从那里发出的。
我低头走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一双手拿起钱点了起来,点完后,一张表格递到我面前,上面是我所带的现金数目和证件,我被要求在表格上签名,然后低着头回到原处,低着头等候。
六个人一一被叫到那张桌前签名,再一一回到原处,低着头在自己的行李旁等候。
不一会,又有声音吼:“听着!现在开始查行李!有夹带违禁品的,法轮功有带经文的,趁早自己交出来!否则后果自付!”
一双着警服的腿走到我面前,将我带到一堵灰墙前。
“打开行李!被子、褥子全拆开!衣服脱光!”
指令刚下,一双戴着抛弃式塑料手套的手,已开始扒拉我的东西。
那双手扒得很细,连个别包装的卫生棉都一一撕开检查,扔得满地;所有卷筒卫生纸都从反向卷一遍,查看有无夹带东西,查完后乱成一堆,无从收拾。
行李扒完,被褥也拆开露出棉絮。那双手将棉絮来来回回捏了好几遍,所有换洗衣物也一件件抖开来看。
行李查完,只剩“衣服脱光”这一项了。
我再次选择服从,低着头默默脱光衣服,连袜子、鞋都没保留。
查行李的人蹲到地上,仔细检查我脱下来的衣服。
我吸了口气,第一次抬起头来,了望头顶那一小块天空。天很蓝,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的肌肤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白光。周围建筑物都是灰色,好几个警察同时埋头搜查行李,没人发现我的头已经抬起。地上一片狼藉,行李扔得到处。我管住了自己的目光,没去看其他人裸露的身体。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一件白衬衣、一条蓝短裤扔到我面前的地上:“穿上!”
这就是劳教人员的“行头”。从此我们便失去穿自己的衣服的自由。穿上“行头”,我们被带到另一堵灰墙前,脸朝墙壁排成一排,“低头抱首”原地蹲下。
火辣的太阳烤着后背,汗水很快又流下来。渐渐地,头发湿透了,粘乎乎贴在脸上;脖子低酸了,觉得头怎会那么沉;搭在脑后的双手怎么放也不是地方,压着头吧,脖子不堪重负,不压着头吧,骼膊就得使着劲儿,可骼膊又酸软不堪;两条腿麻透了,不停颤抖;胸口憋得出不来气,恶心得直想呕吐……。
以前只听过“度日如年”,现在才刻骨铭心知道什么叫“度分如年”、“度秒如年”。 多少次,我觉得已到了极限,真想一屁股晕倒算了,偏偏清醒地感受着一切,晕不过去……。
终于,有人支持不住,“咕咚”一声倒地,几个声音同时吼道:“起来!不许装蒜!”
摔倒的是王俭。以前劳教所从没关过老太太,劳教人员的“行头”都是按年轻人标准体型做的,王俭穿上这样的行头,裤子的腰围至少小三寸,扣不上,只能用一条丝袜将裂着大口的裤腰勉强系在一起。过小的裤子勒着她的腰臀,使她的双腿完全失去知觉,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我费力想站起来扶她,却遭喝叱,又听见电棍“劈劈啪啪”响,赶紧重新蹲好。
就这么稍微动一下,双腿的麻木缓解些,似乎又可以再撑一会儿。
时间好象已停止流转。很快地,又到了极限,只有拚命咬牙坚持,暗暗祈祷谁再摔倒一次,最好是摔在我身上,我就可以趁机再调整一下姿势……。
我们在太阳底下整整蹲了一天,超过十五个小时。我无法想象我是怎么一分一秒捱过来的,更想象不出王俭那样的老太太是怎么跟我们年轻人一样熬过来的。语言有限,我描绘不出一次次超越忍受力的极限,是什么滋味。
狼狈为奸
中午和下午,从声音中能判断出又来了两批人。她们是从海淀区和丰台区送来的,经过搜身、换衣,也和我们蹲在一起。
仿佛经历无穷个世纪,在多少次都不行了却又奇迹般挺过来后,太阳终于西斜,不再肆虐。
一高一矮两个着一样服装的人走到我们中间,耀武扬威说:“起来!现在开始教规矩!”
我提过,中国的看守所、劳教所和监狱都实行犯人管犯人,这一高一矮两人便是成立调遣处时被选中,从劳教所调来担任“班长”的劳教人员,干得“好”的可以提前回家。高的那个是因卖淫和媒介卖淫进来的,矮的是偷窃犯。有人叫她们“黑狗”,也有人叫她们“藏獒”。这两人已完全失去做人的资格,我干脆直接称高的为“狼”,矮的为“狈”,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狼狈为奸”这个词更好的演绎。
蹲了一整天,一次次超越体力的极限,头脑似已完全麻木。听到“起来”这道指令,我甚至没有如获大赦之感,只是机械地用手撑着慢慢站在原地,好长时间都不能动弹。
我们被带到一块大牌子前,狼扯着嗓门:“听着!我念一句,你们念一句!──‘劳教人员入所须知’!”
我们麻木地重复:“劳教人员入所须知……”
话音未落,狼就嗥:“废物!二十几个人还没我一人声音大!重来!”
我们二十几个人的声音确实没她一个声音大,于是一遍遍重来。“须知”是进所后要“低头抱首”接受检查,不许夹带违禁品之类。这些我们早已刻骨铭心领教过。
吼了若干遍,才勉强过关。狼又训:“听着!以后这里不许说任何废话,只许说四个字:‘报告!到!是!’进门喊‘报告!’队长点名喊‘到!’队长说完话喊‘是!’现在开始给我喊,放开嗓门喊,把嗓子喊劈!”
二十多人开始像疯子一样拚命喊:“‘报告’、‘到’、‘是’!‘报告’、‘到’、‘是’!……”一边喊还要一边做“蹲起”动作,即不停变换“低头抱首”的蹲式和“低头抱手”的站式。二十多人反复地起来、蹲下、喊叫,夹杂狼和狈的吆喝:“大声点!再大声点!喊!给我喊!把嗓子喊劈!”……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人恐怕会以为进了疯人院。
好多人的嗓子真的喊劈了,说话或唱歌触及那个“劈”的地方,立刻剧烈咳嗽,不能自己。
集体叫喊好几十遍后,狼和狈开始单独“考核”我们,一个个地喊这四个字,叫得声音够大的,可能两遍就通过了;声音小的一遍遍重来,直到狼和狈满意为止。
在疯子似的叫喊中,天渐黑透,到了晚上约莫九、十点。从早上七点离开看守所到现在,十几个小时的经历,让身心疲惫麻木到失去思想,傻了似的呆呆听命。
好容易所有人的叫喊都“合格”了,狼和狈养精蓄锐,又出一个新“节目”。
“听着!现在开始学唱改造歌曲,先学第一首‘喊起一、二、一’!”
这首歌的第一句是:“喊起‘一、二、一’,不再把头低”,然后是“努力改造,重新做人”之类。我们都机械地唱着,没有一人感觉歌词与现实的差异以及其中的荒谬。
从进调遣处开始,除了睡觉以外任何时候都必须低着头;唱歌则既要低着头,又要大声咏唱“不再把头低”,唱着“重新做人”的“决心”。
重回万恶旧社会
学完两首“改造歌曲”,已不知夜里傅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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