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高華（1954-2011）（看中國配圖）
高華去世一年了，這是個不能接受、卻只得接受的事實。好朋友的意義就在於他（或她），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會很隨意地跟他交流、分享一切，共同營造一個屬於你他的世界，當他一旦沒有了，這個世界就沒了，這部分生命，也隨之而去，這是人生的大不幸之一。
我跟高華認識20多年，是從1988年11月開始的，我們一塊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偶然地住到一個房間，還有大名鼎鼎的蕭功秦。那時，高是南大的普通歷史教師，長相清新、文雅，我是研三的學生，會議期間雖有交流，但並無深刻印象，交往還是從會後開始的。
1980年代，通訊還比較落後，只得寫信，我記得我們偶爾通信，大多也是寒暄而已，真正的交往是1989以後，那年我出事了，將近兩年沒法跟他聯繫，不過出來就立即致信給他，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他說一直擔心我，說我出事是合乎邏輯的，一副史家的冷靜。
後來我迫於生計，下海經商，他的學問也慢慢風生水起，我們的交流更方便了，時常見面，慢慢地我開始瞭解高華，從相識到相知。
從表面上看，高華是個很普通的大學教授，治學嚴謹、行事小心，不大會引人注目，但高華內心的張力是驚人的，就像深水，表面平靜、水下流急，不同凡響，正因為此，高華做成了一件大事，一件對歷史有影響的大事，寫了那本把毛澤東拉下神壇的大書。
關於《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評論已經很多了，但這本書的意義為什麼那麼大、影響將如何深遠，還沒有說清楚。如果僅僅將該書當一般的史書解讀，肯定是不夠的，這本書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也說明瞭這點。
關於歷史的學說很多，無論怎麼闡述，都是要儘可能地接近真實的歷史本原，但這在中國卻是個很困難的、風險很大的事，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1949年，名義上是建立了共和國，實際內容跟帝制無甚區別，毛的權威一點不輸帝王。儘管高華寫這本書時，毛澤東已經去世，毛的巨幅畫像還掛在天安門城樓，毛的旗幟還高高飄揚著，在這個時候寫毛的歷史，改變已有的敘述，還是有著巨大的風險的。但高華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這就是他的偉大之處。
高華寫這本書，面臨的困難不僅是有政治風險，史料本身的困難也是巨大的，他只是個普通的大學老師，這個領域的很多史料都是禁區，他無法進入，沒有一手的史料，如何做歷史研究，何況是如此重大的題材，稍有差池，前面就是萬丈深淵。高華自己說他做的工作是「歷史考古學」，道盡了他的辛酸。儘管活在當代，寫的也差不多是當代史，但幹的是考古的話兒！可以說，這是高華的創舉。
高華通過幾十年的用心搜求，積累了很多這一時期的歷史「碎片」，然後用了將近十年的拼接，修復了中國當代史最大的一個作品，恢復了毛澤東的本來面目。可以說這是中國考古學的一個最大工程，但卻是高華一人完成了，無論給以多高的評價，都不為過！
毛澤東是20世紀中國的最大神話，對當代中國歷史影響之巨，無人能比，不能釐清毛澤東這一宏大敘事的真實面目，就無法知道真實的過去和現在，也無法知道未來中國該如何走。高華用他一生的心血完成了這個使命。
1911年爆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幾千年的帝制，在亞洲建立了第一個共和國，有了憲法和議會，隨後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的變化，以科學和民主為旗幟的新文化運動更是將國家引向文明高地，一時間，中國社會展現出現代國家的勃勃生機，為什麼這個現代化的進程嘎然而止，又回到帝制的懷抱呢。日本人和毛澤東是兩個最大的因素。
關於日本人，大家似乎都很清楚，日本的入侵，中斷了民國政府用心建設國家的進程，這只是表面的傷害；正是日本人的入侵，給了毛澤東成長的空間，毛有梟雄特質，任何一點空間都會被他充分利用，何況是八年抗戰，民國政府窮盡所有力量抗敵，無暇他顧，因此成就了毛的一代梟雄。
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中斷，日本人只不過是外因，也只是暫時的影響，毛的影響才是持久的、深遠的。
高華很好地回答了過去的毛澤東是什麼樣子的，也就很好地解釋了中國為什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中國的五千年文明和辛亥以來的新傳統，為什麼都被毛消滅了。毛的武器就是徹底的洗腦和肉體消滅，在革命話語的掩護下，將政治變成一架絞肉機，用赤裸裸的恐懼將一切異見消滅，將自己送上巔峰。
毛的整風運動就是徹底洗腦，用毛的意志統一他人意志，延安整風完成了毛的蛻變，使之成為黨的精神領袖和絕對的軍事統帥，使他獲得了跟蔣介石一較高下的本錢。
延安整風運動對當代中國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正是這個運動形成了新的所謂革命文化，將優秀的民族傳統和五四後傳入的新文化，蕩滌一空，使中國人固有的溫文爾雅變成虛偽、凶猛的政治怪物，毛徹底將國家帶上了邪路，與文明背道而馳的邪路。
高華用他畢生的心血，完成了一個史家的偉大使命，替中國回答了一個大難題：毛澤東這顆「紅太陽」是怎樣升起來的，中國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的一生雖然是短暫的，他的過早離去，讓我們無盡悲傷，不過，如有在天之靈，他將是幸福的，因為朋友會一直懷念他、中國歷史也會記住他，他是個要面子的人，這個面子應該是最大的吧。
■高華為歷史學家，南京大學教授，《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一書作者，2011年12月26日因病去世
江榮生為高華生前好友，本文經作者授權
来源:財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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