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五類憶舊連載(十八)

作者:焦國標 編 發表:2010-10-30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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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家世    作者  駱駝

這次國慶去女朋友的家鄉貴陽,某天晚上與未來的岳父一起看電視,老人聊起了他家的歷史。頗有意思,故記錄之。

1949年下半年,國民黨的大部分軍隊已經潰敗,岳父的父親(黃埔軍校出身)在湖南帶領一個團開始往南撤退。岳父祖籍河南,是濮陽的大地主,家中有75公頃田地。岳父的祖父尋思,共產黨來了,很可能要遭殃,於是與哥哥(岳父的大伯)、妻弟(岳父的舅舅)、兒媳(岳父的母親)和孫子、孫女(岳父的哥哥和姐姐)收拾起金條細軟,一起去貴陽投奔岳父的父親。那時還沒有岳父,岳父是解放後出生的。 

他們在貴陽約定,一旦大陸失勢,大家就分頭逃到香港聚首。岳父的大伯和舅舅順利到了香港。兩人在香港逗留數月,還在報紙上發尋人啟事,希望能找到岳父的父親一家。實在沒有反饋消息,他們就去了臺灣。實際上岳父的父親的部隊在廣西被共產黨俘虜,壓根兒就沒有逃到香港的機會。共產黨問他是願意加入解放軍,還是要回家,他說要去貴陽與家人相聚。他趕到貴陽,香港已去不成了,最後就定居貴陽。

岳父的父親有文化,進貴陽市商業局工作,任科長。三反五反時,河南老家的公安局想把岳父的祖父作為地主典型弄回去槍斃。幸虧岳父的父親當時已在貴陽市頗有關係,找到公安局的人說:「我乃帶領隊伍起義投誠的團長,怎可將我父親槍斃!」經多方走動,終於沒有被遣返,保住了他老爹的命。但岳父的奶奶和其他一些家人,遭到了當地農民或村幹部的迫害或殺害。整個家族在河南已經凋零,土地也收歸國有。

岳父的父親和祖父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去世。岳父輩三人,皆是共產黨員。他的大姐、大哥,靠著父親的關係和自己的努力,都在機關或工廠當著不小的幹部。

七十年代末,岳父的大侄子要參軍加入特工部隊,政審時,情報部門的人對他說:「你有兩個親戚在臺灣,所以不能加入特工部隊。」聽到這個消息,全家人,尤其是岳父的母親,特別開心。

八十年代末掀起臺灣同胞探親潮,岳父的伯父與舅舅先回河南老家尋親,循著老家提供的線索又找到貴陽。40年暌違,一開始岳父的母親都不敢相認,害怕是特務,問了很多家裡的情況後方始相信。岳父的大伯痛哭流涕,痛罵共產黨幾個小時。他留在河南老家的女兒,文革時村幹部想侮辱她,走投無路上吊自殺。他的兒子參加瞭解放軍,因為口號喊得不對,被槍斃了。此後,岳父的大伯沒再回過大陸。倒是其舅舅,每隔幾年都回來一次。

補白:父親成了黑五類,我們就成了黑崽子,所受歧視和侮辱是那個年齡難以承受的。原來整天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開始迴避我們,在學校也總是被同學指指點點。孩子們之間有了矛盾難免爭吵,現在不管誰對誰錯,只須人家關鍵時刻罵一聲黑崽子,我們立刻就灰溜溜地敗下陣來,以免人家罵出更難以招架的話來。

黑崽子成了握在人家手裡的「短兒」,使我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情況下都覺得低人一等,根本沒有資格和人家較真兒。有時,那些革命家庭的子女專門挑釁地問:「我們鬥爭你爸,你難道不生氣嗎?」我們雖然心中充滿屈辱,但知道這是套兒,為了不惹事,也只得按父親教的話乖乖回答:「誰讓他犯了這麼大的錯誤?鬥爭他也是應該的。」即使這樣老實,我們的處境沒有任何好轉,父親的命運沒有任何改變。每次政治運動揪鬥各類壞人時,父親都作為新形勢下的壞人首當其衝地被揪出來挨整。     老文

 

父親的一次粗疏    作者   劉斌夫

開國之初,父親從中學生團幹部直接招入縣政府分管後勤,科局級。當年的縣政府非常簡陋,牆上有縫隙。父親排行老幺,生性粗疏,有一次把150萬元的後勤發票順手塞進牆縫。不久,辦公室調換桌子的位置,牆縫被遮蔽,發票的事由此被忘得一乾二淨。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土地改革,父親均表現積極,深得南下的縣長們嘉許。

1953年搞清查,父親被查出涉嫌貪污150多萬元。這是個天文數字,以時價計,可買60萬斤大米。父親那時還沒成家,一個單身漢,而且政府實行供給制,有錢也沒處花,賬目究竟錯在哪裡呢?由於出身地主,根子有問題,父親被殘酷吊打,吐血屙血,屈打成招,最後被雙開(開除團籍,開除公職),遣回羅江鄉下老家務農。至今父親臀部還有一個圓圓的紫黑色的傷疤,終生不散。

父親的父親劉定國,置有三十多畝薄田和十餘間瓦房,土改時劃為地主,被鎮壓。父親的母親成為地主婆,數九寒冬被瘋狂的人們用竹蔑繩索捆住腰腹下部,往嘴裡灌糞水,活活折磨致死。我從小只隱約聽說過祖父母,無緣見到他們的模樣。土改之後,父親再沒回過老家。家中的房屋大都被沒收,分給了貧苦農民。父親被遣回原籍,根本沒有住處,只好用爛竹蓆打個地鋪睡在豬圈裡。正當夏天,惡蚊成群,無法入睡,父親只好摸黑割來野草點燃,煙薰滿屋,熬度夏夜。冤案在身,周遭白眼,苦不堪言。

三個月後,秋風送爽,縣裡來人通知父親回機關,恢復公職。父親喜出望外,丟掉鋤頭一路小跑,回到縣政府。原來,公務人員搬移父親用過的辦公桌,發現桌子遮擋住的牆縫裡有一卷票據,清點一遍,150萬元。冤案真相大白,父親得以平反。父親捶胸自責:簡直太粗心大意了,你這個「冤枉人」哪!

縣長問及父親將來的工作打算,父親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去教書。縣長欣然同意,安排父親去試教。學生反響甚好。縣裡保送父親去省立孝泉師範學校帶職帶薪進修。畢業後,父親長期在山鄉公立小學任教,兢兢業業幾十年如一日,視農民子女為親生已出。上世紀六十年代,父親已是36歲的大齡青年,與從重慶市中區精減下放回老家的我母親結婚。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多是在破廟改成的公辦鄉村小學校裡度過的。

補白:父親讀中專時,文革來了,學校停辦,學生返鄉。兩年後學校恢復,通知學生回校辦理手續,統一安排工作。此時父親因地主成分,正在家挨鬥,身體遭到嚴重摧殘,全身好幾個關節錯位,無法安排工作。父親的那批同學全都安排了工作。現如今,父親雖然已經平反,可是仍呆在深山農村,自食其力。    網友

補白:文革時期,一天中午,姐姐披散著被雨打濕的頭髮,踉踉蹌蹌從學校跑了回來。一進門就衝進裡屋,反扣上門,扑在被子上放聲大哭。媽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門外哭喊著她。姐姐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止哭聲,哽嚥著打開門。

原來,他們班上的紅五類同學把他們這些黑五類狗崽子趕到教室的牆角,勒令他們低頭,紅五類們則一邊跺腳,一邊大聲唱「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還把墨水潑在他們狗崽子身上。唱完歌,紅五類讓滿身滿臉流著黑紅墨水的黑五類同學表態與家庭一刀兩斷。姐姐生性倔強,瞪著眼始終不說要與父親劃清界限。被激怒了的紅五類像一群發瘋的獅子,撲上來揪她的頭髮,又打又罵,發泄一陣怒氣後將她連踢帶搡轟出教室。      趙旭

 

                         苦命父親    作者  小雨

今天是父親逝世二十週年的祭日,思念之情像潮水一樣湧來。想寫點東西,聊以寄託一個女兒的哀思,剛開了個頭,淚水就控制不住,滿面流淌。父親啊!女兒想你……

一九一二年春天,豫南邊界的一個小鎮上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男的肩挑著擔子,手牽著挺著大肚子的妻子,沿路乞討,步履艱難。即將臨產的妻子實在走不動了,他們就在鎮外一個破草棚裡住了下來。當天晚上,一個男嬰呱呱墜地,那就是我的父親。

剛生下孩子的產婦,身體異常虛弱,全靠丈夫討飯活命,根本沒有奶水餵養孩子。為了給孩子留條活命,生下第三天,就把他送給鎮上一戶沒有兒子的黃姓人家。黃家已有三個姑娘,剛生下第四胎,又是一個女兒。黃家狠心害了女嬰,抱養了我父親。不料養母不到一年又因病去世,養父家的姐姐抱著嗷嗷待哺的弟弟,每天滿鎮裡尋奶給他吃。後來,每當姑姑向我們提起往事時總是說:「你父親命可真大,硬是靠吃百家奶長大了。」

父親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二十歲那年,不顧家人反對,毅然離家,參加了國民黨部隊。那時候部隊裡識字的人不多,父親很快升為軍需上士。抗戰爆發,父親隨部隊奉命守衛黃河大橋,這一守就是八年。解放戰爭時期,父親隨同所在部隊集體投誠解放軍,並參加了淮海戰役。一塊炮彈皮飛來,切斷了他的左手大拇指,攔腰打折了他的槍,卻保住了他的命。

全國解放後,正當父親和他的戰友們做著還家美夢的時候,最高決策層一聲令下,幾十萬解放軍戰士換上志願軍服裝,跨過鴨綠江,開到冰天雪地的朝鮮戰場。在一次敵後潛伏偵察中,父親和他的一個戰友為了不讓敵人發現,用厚厚的積雪把身子整個埋了起來。任務完成後,他們的兩條腿和腳嚴重凍傷,不能行走,爬回營地,受到上級嘉獎,榮立三等功,並送回國內療傷。由於是重度凍傷,功能不能完全恢復,被定為三等乙級殘廢並批准復員。

我看過父親的雙腿,那皮膚是烏青色的,上面擰結著疙疙瘩瘩的黑色動脈血管,看上去猙獰可怖。父親說,他的腿本來是要截掉的,後來把犧牲的戰友的皮膚剝下來植上才保住。兒時對父親最深的記憶是,每到冬天,氣溫稍有下降,父親就要用火烤腿。一邊烤一邊揉,不然就痛得難受。父親很少和別人說起他的事,但我卻知道父親有一個盒子,裡邊裝著各種樣式的勛章。小時侯只覺得好玩,長大後才知道那都是父親用生命換來的榮譽。

在父親的履歷表中,當初參加國民黨部隊的原因,填的是在強迫的情況下被抓去的。父親曾悄悄告訴我,其實他是自願的。然而作為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志願軍,保家衛國,赴朝作戰,父親卻告訴我,他其實是很不志願的。當時全國已經解放,內地正在轟轟烈烈打土豪分田地。父親當了17年的兵,吃了很多苦,參加無數次戰鬥,多次負傷,很慶幸自己沒死在戰場上。他和很多戰友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盼著早日回家與親人團聚,討媳婦,過好日子。

1953年父親退伍返鄉後,政府安排他在商業部門工作,並享受政府的撫血金待遇。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反右開始,上級要求人人向黨交心提意見。會議開了20多天,領導們再三鼓動,說誰提的意見多誰就是對黨負責,誰就是積極份子,而且對錯不追糾。每天還張榜評比,誰提的多,名字上插紅旗;誰不提,名字上插黑旗。父親是久經磨難的人,平時沉默寡言,開會時常常悶不做聲坐在角落裡。會議的最後一天,領導點名讓他說話:「你是老革命了,你還沒提一條呢。」父親仍沒做聲。恰巧這時有人寫了一條厲害的:「刀槍劍戟一片明,一炮轟到北京城,千刀當剮***。」領導說:「把你的名字也添上,也算你提一條意見,別讓你當了落後分子。」就因為這一條,父親成了右派,公職被開除,市民戶口被取消,撫血金被停發,下放農村勞動改造。

父親秉性耿直,說話沒遮擋。家鄉這個鄉村小鎮上流傳著父親的兩句名言。一句是「誰說國民黨不抗日?我們守衛黃河大橋八年,硬是擋著小日本過不來」。另一句是「現在的布料算啥,我們那時發的將軍呢,洋油潑上也不沾」。文化革命中,父親這兩句話被抖落出來,又被戴上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

每天下地幹活,父親總是抗著一個稻草人糊的活靶子,低著頭悶聲不響地走在前邊,高大瘦弱的身體彎得好像弓。我躲在暗地裡流淚,為有這樣的父親感到羞辱,回到家裡我也不理睬他,從未認真去體會父親內心的感受,從未盡到一個女兒對父親應有的體貼和安慰。其實父親比我們更難受啊!而今每想到這些,我的心就感到難言的刺疼。

1979年父親被平反了,撫恤金補發了,工作也恢復了,全家都很高興。但此時的父親已是風燭殘年,聽到消息後,滿臉刀刻一樣的皺紋僵硬著,竟沒有一絲笑容。沒過幾年,父親去世了,臨走前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這兩頂帽子總算沒有帶到墳坑裡去。」

父親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苦難就伴隨著他。青年從軍,20年戎馬生涯,出生入死。解放了,人民當家做主了,他卻又當了26年的反革命,忍氣吞聲,受盡欺辱。他曾為人民流過血,到頭來卻受到「人民」幾十年的專政。他幾乎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一輩子就這樣完了……

補白:一個走資派被造反派打死,造反派製造假象,說他畏罪自殺,並在停屍處舉辦現場批鬥會,貼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死有餘辜」的大標語。該走資派的家人不僅不哭,他的兒子還當場走過去,狠狠踢了幾腳父親的屍體,用實際行動劃清了與父親的界限。當年這個走資派與他的兒子一樣毫無人性,曾扑到右派份子身上進行撕咬,製造了多起右派人士家破人亡的慘劇。     趙旭

 

父親永遠活著     作者  楊大忠

1923年10月,父親出生在三里鄉二龍灣村一個貧苦農民家裡,9歲時父母雙亡。成了孤兒的父親,經外婆介紹,給一陳姓地主放牛當長工。1940年,17歲的父親來到何坡村楊家灣同母親結婚,當了倒插門女婿。

1941年出生的大哥,上世紀50年代考到建始三中讀書。父親風雪天穿著偏耳草鞋,挑著70公斤木柴,走10公里山路,到三里壩一斤賣0.5分錢,給大哥交伙食費。幾乎每個星期都要賣一次柴。1957年,正讀初三的大哥和班上10多位同學,因為常聚一起談論《水滸傳》梁山好漢行俠仗義、打抱不平的故事,被學校一位熱衷於階級鬥爭的書記借題發揮,定性為反革命小集團。學校派人將16歲的大哥遣送回家,父親抱著大哥號啕大哭。

大哥讀初中時已顯示出眾的才華,寫的詩歌被男女同學傳抄,教室牆上畫的鳳凰栩栩如生,一直保存了十多年,直到文革時才被塗掉。當時像大哥這樣讀過初中的青年人如鳳毛麟角,大哥的同班同學,除了他們反革命小集團的成員,其他幾乎都當上了國家幹部。大哥的滿腹詩書被階級鬥爭消磨殆盡,最大限度的發揮之處是為鄉親寫寫紅白喜事的對聯。

哥哥被定性為反革命,父親一夜間由給地主放牛的長工變成了反革命分子的父親,合作社會計的職務被撤消,中共預備黨員的資格被取消。

1960年,大牌小學從五年級中選出4名尖子學生,隨同六年級畢業生參加升學考式。2人被錄取,其中一人是二哥。父親一邊挖草根、剝樹皮維持生活,一邊打草鞋供二哥讀初中,常常要打完五雙草鞋,雞叫了才睡覺。

初中畢業時,二哥成績優異,被縣高中錄取。誰知,縣高中收到一封檢舉信,說反革命分子的弟弟不能讀高中。建始一中以政審不合格為由,將二哥擋在學校大門外。父親緊緊摟抱著二哥放聲大哭,足足哭了個把鐘頭仍然傷心不已。末了,父親噙著淚水勸二哥:「別恨你哥,這是命中注定。不能讀高中就努力自學。」

淚水未乾,母親積勞成疾,患上肺結核。父親賣豬羊、拆樓板,籌錢送母親到縣醫院治病,但是最終未能留住母親。1964年冬,母親病逝。心力憔悴的父親找鄰居何老漢借棺材安葬母親,何老漢見父親一貧如洗,擔心父親這輩子無力償還,不肯答應。大哥便找何老漢求情:「大爺,您做個好事,將棺材借給我母親安睡吧。今後認我就是。」何老漢這才借了棺材。安葬母親後,面對著人財兩空的淒涼慘境,父親失聲痛哭。那時小妹只有一歲多,我和四弟均不滿十歲。

中年喪妻,父親已遭致命一擊,更為可怕的是災難接踵而來。1965年春天,二哥右腿疼痛,膝蓋下的骨肉間化膿長達半年。父親先是千方百計借錢,背著二哥進五家醫院求治,後來又請醫生來家給二哥開刀,刮出毒液膿汁,天天遵照醫囑,用藥捻子從二哥瘡洞拔毒,護理6個多月,二哥才漸漸康復。這年10月,二哥腿病剛好,四弟又患眼病,三天時間便眼瞼閉緊看不見物體了。父親急得團團亂轉,找到生產隊的出納想借10元錢。出納員說:「你這兩年已經欠下隊裡口糧款280多元,再借了錢猴年馬月還得清楚?」父親撲通一聲跪在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出納面前,淚如雨下:「我實在沒有辦法,連續轉了兩天,沒有借到一分錢。你行行好積個大恩大德,借10塊錢救救我小兒子眼睛,不然就會瞎!」出納員被父親感動,破例借了10塊錢。父親背著四弟走了8公里路,到三里壩住院治療。父親早上給四弟買兩個饅頭,等醫生給四弟打針吃藥後,便跑回家吃幾個紅苕,再返回醫院護理四弟。提起這段苦難日子,大哥心情沈重地說:「父親不下狠心治病,二哥會成瘸子終身殘廢,四弟會雙目失明成為瞎子。」

此後40年裡,許多好心人要給父親介紹續弦,父親怕娶了後妻帶不得娃兒,全都拒絕了。父親既當爹又當媽,為我們做飯洗衣,挖樹根、葛根當飯。在這種困境下,父親仍然供我們兄妹讀書,六個兒女有五個初中畢業。從小學到讀完初中,我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渾身上下的補丁如寶塔重重疊疊。有一件藍布便衣,上面有274個補丁,二哥穿了五年,我一直穿到1976年才扔掉。這補丁都是二姨和大姐補的。

家中沒棉衣穿,父親將母親留下的二哥又穿了多年的藍布襖子(從右腋下扣布扣的女式便衣祆子)要我穿。我說醜得很,穿到學校裡同學要笑話。父親心情沈重地說:「只要穿著身上暖和,管它醜不醜。實在是沒有辦法。等有錢了保證給你們縫新棉衣。」隆冬嚴寒,冰天雪地,父親要我們給腳上裹幾片棕穿進草鞋裡上學。冷風肆虐,全身打寒戰,腳後跟長滿凍瘡,裂開的皴口裡能放進一支鉛筆桿,一走路生血惡流。父親看著心疼,得到幾塊狗皮,自己捨不得用,讓我和四弟綁在草鞋後跟上抵擋冷風。

我在班上最窮,但學習成績一直拔尖,從小學三年級當班長,一直到初中畢業,被稱為老班長。可是,老班長仍然沒有逃脫株連的厄運。畢業時,我的語文老師找到大隊管學領導,請求網開一面,推薦我讀高中,但管學領導不採納。班上21名學生,有16人被推薦上了高中。通知書發到村裡,一名紅得發紫的貧下中農實話實說:「楊老漢想供兒子讀高中,四個兒子又個個都能讀,政府卻不准他們讀;我兒子不想讀,政府卻硬要發通知書要他讀。這世上的事也真玄乎!」父親聽了這話,慪得兩天沒出工,傷心得號啕大哭。

文革時期,階級鬥爭更加殘酷,父親仍然昂揚著頑強的頭顱,繼續供四弟和小妹讀書。成績優秀的四弟初中畢業後,大隊領導不推薦他讀高中,要他干生產隊長,後來參軍體檢合格,又被大隊領導以無人干生產隊長為由,擋在軍營門外。

父親曾經雄心勃勃地舍命供四男二女讀書。他不止一次地對兒女們說:「你們晚上只管點燈看書,天天看到半夜也行,我不心疼油錢。我賣蘿蔔、賣草鞋也要供你們燈油看書。看書是好事,書能化愚啊!只要你們有本事,讀到大學我供到大學。我小時候想讀書都沒人供啊!」如今父親先後有14個子孫成為國家幹部,看到孩子們個個幹出了不錯的成績,心裏甜滋滋的。年過古稀,父親歷經磨難的身體開始衰弱。1997年10月,74歲的父親眼睛患了白內障,看不清物體。我和二哥籌款將父親送到恩施州醫院住院20天,做手術給父親換上晶體,使父親重見光明。

1999年二月初一,父親不慎從6米高的三樓摔下來,右手臂和後腰脊樑骨砸在硬物上,青烏紫黑一大片,心腹內遭受到劇烈震盪,嘔吐不已,一會兒便昏迷失去知覺。我們兄弟姐妹硬是擰成一股鋼索鐵繩,請好醫生精心治療,買雲南白藥、藍田三七和許多貴重藥品勸父親吃。用火熱真情,創造了反哺報恩的孝道奇蹟,將75歲高齡父親從死神手中搶奪回來,促使父親康復後又延續了54個月的快樂生命。2003年秋天,父親一病不起,終於春蠶絲盡、蠟燭淚干,帶著他對人世間的無限眷戀和子孫們的無盡牽掛,告別人世。父親走了,但他永遠活著!

補白:父親丁守和,50年代初調到中央編譯局。文革前父親寫有《從五四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傳播》一書,康生說是利用研究歷史搞反黨。父親被批鬥關押,送河南五七干校勞動。我從東北兵團回京探親,想去河南看望父親,被拒絕。給父親捎點東西,悄悄藏一點瓜子也被掏出來。他給家人的信件都被拆檢。我家六個子女的單位或學校都被告知我們是反革命子女。大弟弟初中畢業不能上高中、技校、中專,不能參軍,不能當工人,只能下鄉。小弟弟上小學,動不動就被老師推出教室。母親去找老師理論,老師說我父親是反革命,他的孩子當然可以被隨意推出教室。    丁燕娣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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