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 1973(2)

作者:巫寧坤 發表:2009-10-19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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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李怡楷口述)

回到安大,我就去見趙書記。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幹革命四十多年了,還沒見過這麼難辦的事,明明上級有批示,下面就硬是層層頂著不辦,表面上還裝著服從組織的樣子。我和他們纏了兩個月了,還沒結果。你來得很好,你去找他們據理力爭,你不要怕。"

我又找到那位掌握人事大權的幹部。他陰陽怪氣地說:"這個老大難的問題,經過省委、校黨委、和人事部門的努力,基本上解決了,但還要上報省革委會,請發正式調令。快過年啦,你回去等著吧。"

我以為大功告成,就回到高莊,全家人自然又都歡天喜地。不料等了半個多月,還是杳無音信。我沉不住氣了,不顧天寒地凍,又從和縣爬上長途汽車。一路顛簸,暈車嘔吐,疲憊不堪,回想起來其實是青光眼的症狀。多少年來忙著活命,哪裡顧得上小小眼球。到合肥後,擠上公車,好不容易走到安大。先到招待所落腳,倒頭就睡,顧不上吃飯,反正也沒胃口。第二天,又去人事部門。那位官員一見我就問:"你怎麼又來啦?"

我說:"上次你讓我回去等調令。我們等了半個多月,也沒收什麼調令。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只得又坐幾百裡地的長途汽車來向你請示。"

他沒好氣地說:"我們忙得很,問題要一個一個處理,你瞎催也是白搭。跟你說過了,你愛人的工作問題原則上已解決,但還有些具體細節要研究。你還是回去等著吧。"

我說:"我們好不容易才等到如今。你這次不徹底解決,我就不回去。從明天起,我每天來聽你的回音。"

從此以後,我每天一早就去人事部門"上班",坐在門口一張長凳上,用從我一件舊毛衣拆下來的毛線給一村織毛衣,沒有人理我。見到那位官員,我就問他什麼時候發調令。他總是說:"還有一些具體細節要研究。你回去等著吧。"我一連"靜坐"了三天,毛衣也打好了,決定再去向趙書記求援。我問他,他們說的"具體細節要研究"是怎麼回事。

趙書記說:"什麼‘具體細節'!他們又在搞鬼。楊主任給你愛人批的每月工資待遇不低於一百元,被他們擅自改為文革前的臨時工工資七十元,並已寫入給安師大的調干公函,我很生氣,但再拖下去,又怕夜長夢多。你還是見好就收,不要再跟他們糾纏,盡快讓你愛人去報到吧。"

我說:"這真是欺人太甚,違法亂紀!我們感謝您和張校長的大力支持,抓緊時間去報到,等寧坤取得教師身份再向省委反映吧。"

三入"虎穴",精疲力竭,但是,謝天謝地,終於在"兩條路線鬥爭"的夾縫裡取得了全家人渴望的成果,一村也美滋滋地穿上了用舊毛線織的新毛衣。

三個孩子都興高采烈地準備回城,但是五年的下放生活在他們心裏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一毛的一篇回憶錄可以作為見證。


來美國六年了,什麼都適應了,就是還不穿高跟鞋,只穿平底鞋,或是球鞋。我這雙腳,不太長卻特別寬厚,根本買不到合適的高跟鞋。
"你這對豬蹄兒,都是那些年光腳光出來的。"媽媽老愛說。也是呢,那年爸爸、媽媽挨整,被趕出大學,我們全家下放到農村時,我才十歲。

一天清晨,我學著村子裡別的孩子的樣子,背了個糞筐去"鉤屎"蒐集狗、豬的糞,作肥料。每交給隊裡十斤糞,就可以換得一分工(合人民幣三、四分錢)。
"哈哈!城裡來的丫頭子,鉤屎還穿鞋。"小狗子笑我。
"她還不曉得鞋子不好做嘛。"鄰家的英姐護著我說。

從那天起,我就不穿鞋了。從那時起,媽媽也沒錢給我們三個孩子買鞋了。我的腳皮漸漸地磨厚了。大夏天走在沙石鋪的大路上,既不覺得燙,又不覺得疼。雨天裡走在泥濘的羊腸小道上,我也會用腳趾深深地嵌入爛泥而不跌倒。下雪的時候,要麼就整天呆在家裡,要麼就在媽媽的舊膠鞋裡塞上一大把棉花,踢踢拖拖地穿了出去。春節到了。村裡的孩子們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媽媽,我也要新衣服、新鞋子嘛。我吵著,不肯穿那件爛得一條條的棉襖去拜年。"
 "一毛,農村人講迷信,過年一定要穿新的。咱們不興這一套。馬上就是春天了,還要什麼鞋。"媽媽哄著我和她一起去了。

春天來的時候,我已經會放牛了。十四歲的英姐也講了婆家,學著繡花,做鞋子。英姐家裡窮,她哥哥說不到媳婦。她爸爸就給他們"換親"-英姐的哥哥娶英姐的男人的妹妹。

爸爸不許我學做鞋,說有那個工夫,不如多看些書。牛兒吃著草,我就和英姐坐在草地上,一個看書,一個納鞋底。
"你怎麼看得懂呢?"英姐羨慕地問。  "你要上學的話,也看得懂的。"大隊小學裡,只有我一個女生。 "家裡不教唸書,有什麼法子呢?"她把針在頭皮上刮刮,用勁在厚厚的鞋底上紮下去。"你把書上的故事講把我聽,我給你做雙鞋。"一天英姐突然說。
"真的?英姐,真的?我給你講故事,還給你唱歌。"我是宣傳隊的隊員,每次去工地慰勞挑河的民工,我都帶頭呼口號,還來段獨唱樣板戲。

一部《西遊記》講完了,八個樣板戲唱光了,我的新鞋也做好了。厚厚實實的白布鞋底。深藍色的鞋幫,鞋頭上還繡了幾朵小花。我那份樂啊!英姐說鞋是逢年過節走親戚的時候才穿的。既不過年,又不是 節,我就每天晚上洗了腳,睡覺前穿著新鞋在床上走一圈。泥巴地的房子,新鞋走上去會弄髒的。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走親戚?"我老問。 "明年,一毛,明年媽媽帶你去天津,看舅舅、姨媽,表哥、表姐。"
"為什麼今年不去呢?"我並不肯就此罷休。
"天津在幾千里路以外哩。"
"我可以走嘛。" "走,走,走。走遠點。別在這兒讓我心煩了。"媽媽把我轟開了。鞋小到不能穿的時候,我們也沒走過一趟親戚。英姐倒是出了,再也沒人給我做鞋了。

婚後,英姐連著生了二個女兒。她生第三胎時,正好是春節。聽說她生了雙胞胎女兒,年初三我就趕了去看她。
"英姐,快讓我看你的雙胞女兒們。"我一進屋就喳喳開了。
屋裡暗暗的,她躺在床上。我走近了一些,看到她在哭。
"月子裡的人,讓她歇著吧。"他婆婆進來了。 "英姐,我走了。"我把帶給她的一把天津寄來的糖果放在床頭,跟著她婆婆出去了。
"她為什麼哭?"一進堂屋,我迫不及待地問。 "咳,命苦啊。"她的眼圈紅了。"已經養了二個給把人家的東西,又來了二個吃飯的。大年初一,圖個吉利。初二才把二個討債的丟到河裡去了。"

不記得怎麼離開她家的。這兩個可憐的女孩子,倒是隨著河水,清清爽爽的去了。不像其它同命運的女孩子們,一生下來就給倒提著,往尿桶裡一丟了事。這以後不久,我們全家就因爸爸、媽媽的平反而離開農村,我也沒再見過英姐了。

爸爸、媽媽到另一所大學裡任教,我也到附近的一所中學去上學。第一天上學,我興高采烈地把兩條大辮子梳得光光的。剛走到教室門口,班主任老師就把我攔住了。 "老師早!"我恭恭敬敬地說,笑著。教室裡有那麼多女生,我想趕快進去。
"你的鞋呢?"老師問,並沒回答我的問候。
"我"我嚅嚅地不知說什麼好。不是年節,又不走親戚,為什麼要穿鞋。
"回家去,穿了鞋再來上課。"

當我哭著跟媽媽說完老師沒讓我上課的理由後,媽媽反而笑了。"咳,搬家一亂,加上在農村住了那麼多年,我倒忘了這個。別哭,媽媽帶你去買雙新鞋。"

在我的學期小結上,班主任除了千篇一律的"能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之類的評語外,寫下了這麼一句話:"一個學會了穿鞋的、純樸的鄉村姑娘 。"
(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 197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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