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思光〈苦寒篇〉,记两岸三地的冬季,与哲人之心。(图片来源:Adobe Stock)
编者按:劳思光先生(1927-2012),原名劳荣玮,字仲琼,号韦斋,笔名思光,湖南长沙人,华人哲学家及教育家。劳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时,自编教材,而于1968至1980年陆续完成煌煌三卷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提倡“基源问题研究法”,展示中国哲学各时代不同门派的学术见解与内层理境,一出版便望重于时,至今仍为台湾大学中文系“中国思想史”课程教本。
劳思光先生原就读于北大哲学系,然未及毕业,1949年便跟着父母随国府迁居台湾,而于台大哲学系完成学业。其后因台湾白色恐怖,劳先生提倡民主自由,1955年被迫寓居香港,开启其持续一生的学术研究及教学生涯。劳先生反对专制,发誓共产党不下台,则不回中国大陆;又发誓台湾不解严,则不到台湾。1989年,劳先生于香港退休,返回已然解严的台湾,并以客座教授身分作育英才无数。然终生未再踏入中国大陆一步,故后葬于台湾宜兰樱花陵园。
劳思光先生对时政始终有所关心。90年代在台期间,曾给民进党人士建言:不能只以反对国民党而自足,而应该对两岸问题及台湾前景提出正面的方案。此后民进党草就《台湾前途决议文》,为其2000年取得政权打下坚实基础。
劳先生国学根底深厚,写得一手好书法,闲暇时也会作旧体诗,而善用典、好议论,颇有哲人之气。 他也常受报纸之邀撰写小品,其文字平易,然时有感悟跃然而出。字里行间,流淌着如今罕有的文人精神与两岸三地逝去的时代氛围,本文所录〈苦寒篇〉即其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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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思光小品〈苦寒篇〉(图片来源:“劳思光研究中心”脸书粉专)
一连许多天,微雨打窗,夜间便有寒意。虽然这种寒冷比起中国北方的冬天,相差甚远,但在香港住久了,似乎习惯也改了;这一点微寒也使我有“苦寒”之感。
“寒”有许多种:大雪中的严寒,虽使人受到一种胁迫,却也别有一种情趣。儿时在北平老房子里,站在廊下看庭中积雪数寸,屋顶上也是白茫茫一片;虽是觉得很冷,心情反而很舒畅。现在岛城岁晚,只有一阵阵寒雨,离严寒的程度尙远,可是,特别令人不好受。
我初到台湾那年,北方生活的习惯尙在;冬天台湾虽比香港冷,我仍然穿着很少的衣服,在大风中走来走去。来自江南的友人,都很诧异,不解我为何那样不怕寒冷;甚至有些人还以为我有故意少穿衣服的怪癖;其实我那时真觉得台湾的冬天根本一点也不冷。
有一天晚上,我独坐写我的书稿,写到四点多钟,人有些倦意,外面又忽然下小雨。寒意随雨声而来,我开始感到这是冬夜;但我不仅不觉得“苦寒”而且还觉得一点点冷挺有意思的。于是我写了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薄名靑灯闲想绝,一庭急雨动轻寒”。第二天李梦彪先生来访先父,一进门就说:“哎呀,好冷,好冷。”他坐下谈几句,恰巧看见我昨夜的诗稿,他就笑着说:“世兄用这‘轻寒’两字,倒有出世的高致。”这位老先生大约以为我故意在欣赏“轻寒”了。其实,轻寒随所感而异。无力者蝉翼为重,有力者千钧为轻。我那时确实不怕冷,自然只感到夜雨之寒是可喜的“轻寒”了。
人生原有许多不免的隔膜;感受不同也是一种。李梦彪先生虽是陕西人,但年龄大了,对寒冷的感觉自然与我不同。我当时不大了解这一点,正如他当时以为我故意说“轻寒”,我也以为他故意夸大寒冷。如今转眼间又是十多年,李老墓木已拱,而久居南海的我,也无复如往日不畏寒冷。今夜这一点微雨,竟使我有深宵苦寒之叹。
记得两年前,我还不像现在这样畏寒;至少当友人纷纷换冬装时,我依然常穿我的秋日衣服。今年特别不同,天气可算冷得最晚,我却最感到寒冷为苦。难道我已经开始衰老吗?
香港是个最缺乏生活情趣的城市。无论春夏秋冬,除了街头多一些卖新装的宣传品外,别无代表各季节特殊风光的东西。每年冬天,最刺眼的冬令点缀,就是那些庆祝耶诞的灯彩,和商店门头售卖冬装的广告。我们似乎生活在一堆货物当中,而并不生活在人群中。然而香港的人口却又是如此拥挤;挤着走进戏院,挤着走出餐厅,挤着上公共汽车,挤着入赛马场;分明到处都是人挤来挤去,我们却仍然并未生活在人群中,每一个人都发现“热闹的孤独”包围自己,于是苦寒之感也就随心而生了。
从前在四川住过好些年,我记得那些无雪的冬天,仍有一种情趣。成都人喜欢烤炭火盆。每当秋末冬初,一家家客厅里就摆上铜火盆;火盆里烧着一块块木炭;人们围盆而坐,有的加炭扇火,有的亲手烹茶,别有一种趣味。我那时就最喜自己扇火;一块块木炭架上去,手里用小扇轻轻搧着,眼看那些黑炭逐渐变得通红,似乎自己完成了一件工作。我那时家住在成都老西门外的乡间;因为房子是政府为避空袭而修造的,所以还是新式建筑,不过院子都很大,有乡居味道。我家前院种花,后院种菜。每在冬天,我隔窗看见菜畦一株株白菜上蒙了一层薄霜,便觉得今天天很冷;于是我就开始自己烧那个小火盆。火盆不比暖气清洁,但却象征一种生活情趣。四川之冬,由于有火盆便比香港之冬可爱得多。
香港的寒冷,寒在不算什么;晚上多睡一会儿,就全身暖透了。但我仍有“苦寒”之感;这不是由于寒冷本身,而由于这种冬天太缺乏情趣。
(编者注:劳先生本文,转录自“劳思光研究中心”脸书粉丝专页,2023年11月18日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