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年是这过法 丰子恺的过年笔记。(图片来源:Adobe Stock)
我幼时不知道阳历,只知道阴历。到了十二月十五,过年的空气开始浓重起来了。我们染坊店里三个染匠司务全是绍兴人,十二月十六日要回乡。十五日,店里办一桌酒,替他们送行。这是提早举办的年酒。商店旧例,年酒席上的一只全鸡,摆法大有道理:鸡头向着谁,谁要免职。所以上菜的时候,要特别当心。但我家的店规模很小,店里三个人,作场里三个人,共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极少有变动,所以这种顾虑极少。但母亲还是当心,上菜时关照仆人,必须把鸡头向着空位。
十六日,司务们一上去(按作者家乡一带习惯,凡是去浙东各地,称为“上去”),染缸封了,不再收货,农民们此时也要过年,不再拿布出来染了。店里不须接生意,但是要算账。整个上午,农民们来店还账,应接不暇。下午,管账先生送进一包银圆来,交母亲收藏。这半个月正是收获时期,一家一店许多人的生活都从这里开花。有的农民不来还账,须得下乡去收。所以必须另雇两个人去收账。他们早出晚归,有时拿了鸡或米回来。因为那农家付不出钱,将鸡或米来抵偿。年底往往阴雨,收账的人,拖泥带水回来,非常辛苦。所以每天的夜饭必须有酒有肉。学堂早已放年假,我空闲无事,上午总在店里帮忙,写“全收”簿子(年底收账,账收回后,记在“全收”簿子上,表示已不欠账)。吃过中饭,管账先生拿全收簿子去一算,把算出来的总数同现款一对,两相符合,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从腊月二十日起,每天吃夜饭时光,街上叫“火烛小心”。一个人“蓬蓬”地敲着竹筒,口中高叫:“寒天腊月!火烛小心!柴间灰堆!灶前灶后!前门闩闩!后门关关!……”这声调有些凄惨。大家提高警惕。我家的贴邻是王囡囡豆腐店,豆腐店日夜烧砻糠,火烛更为可怕。然而大家都说不怕,因为明朝时光刘伯温曾在这一带地方造一条石门槛,保证这石门槛以内永无火灾。
廿三日晚上送灶,灶君菩萨每年上天约一星期,廿三夜上去,大年夜回来。这菩萨据说是天神派下来监视人家的,每家一个。大约就像政府委任官吏一般,不过人数(神数)更多。他们高踞在人家的灶山上,嗅取饭菜的香气。每逢初一、月半,必须点起香烛来拜他。廿三这一天,家家烧赤豆糯米饭,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后全家来吃。吃过之后,黄昏时分,父亲穿了大礼服来灶前膜拜,跟着,我们大家跪拜。拜过之后,将灶君的神像从灶山上请下来,放进一顶灶轿里。这灶轿是白天从市上买来的,用红绿纸张糊成,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写“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我们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轿两旁,再拿一串纸做的金元宝挂在轿上;又拿一点糖塌饼来,粘在灶君菩萨的嘴上。这样一来,他上去见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说话不清楚,免得把人家的恶事全盘说出。于是父亲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轿,捧到大门外去烧化。烧化时必须抢出一只纸元宝,拿进来藏在橱里,预祝明年有真金元宝进门之意。送灶君上天之后,陈妈妈就烧菜给父亲下酒,说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为没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气。父亲也笑著称赞酒菜好吃。我现在回想,他是假痴假呆、逢场作乐。因为他中了这末代举人,科举就废,不得伸展,蜗居在这穷乡僻壤的蓬门败屋中,无以自慰,惟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资消遣,亦“四时佳兴与人同”之意耳。
廿三送灶之后,家中就忙着打年糕。这糯米年糕又大又韧,自己不会打,必须请一个男工来帮忙。这男工大都是陆阿二,又名五阿二因为他姓陆,而他的父亲行五。两枕“当家年糕”,约有三尺长;此外许多较小的年糕,有二尺长的,有一尺长的;还有红糖年糕,白糖年糕。此外是元宝、百合、橘子等种种小摆设,这些都由母亲和姐们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参加,但总做不好,结果是自己吃了。姐姐们又做许多小年糕,形式仿照大年糕,是预备廿七夜过年时拜小年菩萨用的。
廿七夜过年,是个盛典。白天忙着烧祭品:猪头、全鸡、大鱼,大肉,都是装大盘子的。吃过夜饭之后,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上面供设“六神牌”,前面围着大红桌围,摆着巨大的锡制的香炉蜡台。桌上供着许多祭品,两旁围着年糕。我们这厅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边是五叔家,左边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时祭起年菩萨来,屋子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气象好不繁华!三家比较起来,我家的供桌最为体面。何况我们还有小年菩萨,即在大桌旁边设两张茶几,也是接长的,也供一位小菩萨像,用小香炉蜡台,设小盆祭品,竟像是小人国里的过年。记得那时我所欣赏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盘上的红纸盖。这六神牌画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画好几个菩萨,佛、观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内。平时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许打开来看,这时候才展览了。祭品盘上的红纸盖,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禄寿喜”、“一品当朝”、“平升三级”等字,都剪出来,巧妙地嵌在里头。我那时只七八岁,就喜爱这些东西,这说明我对美术有缘。
绝大多数人家廿七夜过年。所以这晚上商店都开门,直到后半夜送神后才关门。我们约伴出门散步,买花炮。花炮种类繁多,我们所买的,不是两响头的炮仗和劈劈啪啪的猴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转银盘、水老鼠、万花筒等好看的花炮。其中万花筒最好看,然而价贵不易多得。买回去在天井里放,大可增加过年的喜气。我把一串鞭炮拆散来,一个一个地放。点着了火立刻拿一个罐头来罩住,“咚”的一声,连罐头也跳起来。我起初不敢拿在手里放。后来经乐生哥哥(关于此人另有专文)教导,竟胆敢拿在手里放了。两指轻轻捏住鞭炮的末端,一点上火,立刻把头旋向后面。渐渐老练了,即行若无事。
正在放花炮的时候,隔壁谭三姑娘……送万花筒来了。这谭三姑娘的丈夫谭福山,是开炮仗店的。年年过年,总是特制了万花筒来分送邻居,以供新年添兴之用。此时谭三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声音好比莺啼燕语。厅堂里的空气忽然波动起来。如果真有年菩萨在尚飨,此时恐怕都“停杯投箸不能食”了。
夜半时分,父亲在旁边的半桌上饮酒,我们陪着他吃饭。直到后半夜,方才送神。我带着欢乐的疲倦躺在床上,钻进被窝里,朦胧之中听见远近各处爆竹之声不绝,想见这时候石门湾的天空中,定有无数年菩萨腾空驾雾归天去了。
“廿七、廿八活急杀,廿九、三十勿有拉(方言,意即不在这儿、不在家),初一、初二扮赌客,你没铜钱我有拉(方言,意即我这儿有)。”这是石门湾人形容某些债户的歌。年中拖欠的债,年底要来讨,所以到了廿七、廿八,便活急杀。到了廿九、三十,有的人逃往别处去避债,故曰勿有拉(不在家)。但是有些人有钱不肯还债,要留着新年里自用。一到元旦,照例不准讨债,他便好公然地扮赌客,而且慷慨得很了。我家没有这种情形,但是总有人来借掇,也很受累。况且家事也忙得很:要掸灰尘,要祭祖宗,要送年礼。倘是月小,更加忙迫了。
吃年夜饭时,吃饭碗数,不可成单,必须成双。(图片来源:Adobe Stock)
年底这一天,是准备通夜不眠的。店里早已摆出风灯,插上岁烛。吃年夜饭时,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来,预祝来年人丁兴旺。吃饭碗数,不可成单,必须成双。如果吃三碗,必须再盛一次,那怕盛一点点也好,总之要凑成双数。吃饭时母亲分送压岁钱,我得的记得是四角,用红纸包好。我全部用以买花炮。吃过年夜饭,还有一出滑稽戏呢。这叫作“毛糙纸揩洼”。“洼”就是屁股。一个人拿一张糙纸,把另一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说:你这嘴巴是屁股,你过去一年中所说的不祥的话,例如“要死”之类,都等于放屁。但是人都不愿被揩,尽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调皮,出其不意,突如其来,那怕你极小心的人,也总会被揩。有时其人出前门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岂知他绕个圈子,悄悄地从后门进来,终于被揩了去。此时笑声、喊声充满了一堂。过年的欢乐空气更加浓重了。
于是陈妈妈烧起火来放“泼留”。把糯米谷放进热镬子里,一只手用铲刀(即锅铲)搅拌,一只手用箬帽遮盖。那些糯谷受到热度,爆裂开来,若非用箬帽遮盖,势必纷纷落地,所以必须遮盖。放好之后,拿出来堆在桌子上,叫大家拣泼留。“泼留”两字应该怎样写,我实在想不出,这里不过照声音记录罢了。拣泼留,就是把砻糠拣出,剩下纯粹的泼留,新年里客人来拜年,请他吃塘汤,放些泼留。我们小孩子也参加拣泼留,但是一面拣,一面吃。一粒糯米放成蚕豆来大,像朵梅花,又香又热,滋味实在好极了。
黄昏,渐渐有人提了灯笼来收账了。我们就忙着“吃串”。听来好像是“吃菜”。其实是把每一百铜钱的串头绳解下来,取出其中三四文,只剩九十六七文,或甚至九十二三文,当作一百文去还账。吃下来的“串”,归我们姐弟们作零用。我们用这些钱还账,但我们收来的账,也是吃过串的钱。店员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这是“九五串”,那是“九二串”的。你以伪来,我以伪去,大家不计较了。这里还得表明:那时没有钞票,只有银洋、铜板和铜钱。银洋一元等于三百个铜板,一个铜板等于十个铜钱。我那时母亲给我的零用钱,是每天一个铜板即十文铜钱。我用五文买一包花生,两文买两块油沸豆腐干,还有三文随意花用。
街上提着灯笼讨账的,络绎不绝。直到天色将晓,还有人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这只灯笼是千万少不得的。提灯笼,表示还是大年夜,可以讨债;如果不提灯笼,那就是新年元旦,欠债的可以打你几记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顺境。因为大年初一讨债是禁忌的。但这时候我家早已结账,关店,正在点起了香烛迎接灶君菩萨。此时通行吃接灶圆子。管账先生一面吃圆子,一面向我母亲报告账务。说到赢余,笑容满面。母亲照例额外送他十只银角子,给他“新年里吃青果茶”。他告别回去,我们也收拾,睡觉。但是不到二个钟头,又得起来,拜年的乡下客人已经来了。
提灯笼,表示还是大年夜,可以讨债。
年初一上午忙着招待拜年客人。街上挤满了穿新衣服的农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烧卖,上酒馆,买花纸(即年画),看戏法,到处拥挤,而最热闹的是赌摊。原来从初一到初四,这四天是不禁赌的。掷骰子,推牌九,还有打宝,一堆一堆的人,个个兴致勃勃,连警察也参加在内。下午,农民大都回去了,街上较清,但赌摊还是闹热,有的通夜不收。
初二开始,镇上的亲友来往拜年。我父亲戴着红缨帽子,穿着外套,带着跟班出门。同时也有穿礼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留下一张红片子。父亲死后,母亲叫我也穿着礼服去拜年。我实在很不高兴。因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穿大礼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讥笑的,也有叹羡的,叫我非常难受。现在回想,母亲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举己废,还希望我将来也中个举人,重振家声,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是新年最大的一个节日,因为这天晚上接财神。别的行事,如送灶、过年等,排场大小不定,有简单的,有丰盛的,都按家之有无。独有接财神,家家郑重其事,而且越是贫寒之家,排场越是体面。大约他们想:敬神丰盛,可以邀得神的恩宠,今后让他们发财。
接财神的形式,大致和过年相似,两张桌子接长来,供设六神牌,外加财神像,点起大红烛。但不先行礼,先由父亲穿了大礼服,拿了一股香,到下西弄的财神堂前行礼,三跪九叩,然后拿了香回来,插在香炉中,算是接得财神回来了。于是大家行礼。这晚上金吾放夜,市中各店通夜开门,大家接财神。所以要买东西,那怕后半夜,也可以买得。父亲这晚上兴致特别好,饮酒过半,叫把谭三姑娘送的大万花筒放起来。这万花筒果然很大,每个共有三套。一枝火树银花低了,就有另一枝继续升起来,凡三次。谭福山做得真巧。……我们放大万花筒时,为要尽量增大它的利用率,邀请所有的邻居都出来看。作者谭福山也被邀在内。次家闻得这大万花筒是他做的,都向他看。……
初五以后,过年的事基本结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谢往还,也很热闹。厨房里年菜很多,客人来了,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差不多吃完了。我的父亲不爱吃肉,喜欢吃素,我们都看他样。所以我们家里,大年夜就烧好一大缸萝卜丝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来,放在锅子里一热,便是最好的饭菜。我至今还是忘不了这种好滋味。但叫家里人照烧起来,总不及童年时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个元宵佳节,然而赛灯之事,久已废止,只有市上卖些兔子灯,蝴蝶灯等,聊以应名而已。二十日,染匠司务下来(按作者家乡一带习惯,从浙东来到浙西,称为“下来),各店照常开门做生意,学堂也开学。过年的笔记也就全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