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8日,广州市民排队做核酸检测(图片来源:STR/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国2022年12月3日讯】人们长久地站在齐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
32岁的小雅(化名),在被检测出阳性并隔离后,日前在广州南沙体育馆改建的方舱卫生间里自缢身亡。疫情三年来,我们已听闻了太多悲剧,但像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
她是湖北天门人,和丈夫结婚已有十年,多年来一起租住在广州的城中村里,做服装生意,两个孩子(还只有9岁和5岁)则留在乡下老家。在她走后,丈夫痛哭流涕地说:“又不是太大个病,为什么想不开啊你?”
这可能也是我们很多人本能的第一反应:从11月14日检出阴性被隔离,到11月18日上午自缢,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她走上绝路?
第一种批评的声音指向广州方舱内部的恶劣环境。
确实,之前也有人谈及方舱的居住条件不尽如人意,对感染者和密接的健康没有好处,而小雅在入住后也曾表示不习惯、不舒服,似乎方舱本身的环境可能是其最终绝望的推动力之一。
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对方舱条件的抱怨也一直不绝于耳,然而,人们对此通常的反应不是抑郁,而是愤怒——是想要得到更好的对待,而不会去自寻短见。
要说抑郁,很多人甚至觉得,阴性被封在家里才更抑郁,阳性在方舱里反倒更自由、更快乐了。方舱的居住条件当然比不上自己家里,但再怎么说,又不是在里面关一辈子,这似乎不足以让人感到绝望。
第二种推测看起来似乎更有道理:她对染病抱有内心恐惧。
根据财新那篇广为流传的报道,她虽然阳了,但症状很轻,离家隔离之前没有发烧、咳嗽等症状;入住方舱后她说胸口不舒服,但护士做心电图检查下来的结果也没问题,然而,她似乎有挥之不去的恐惧。
在出事前一晚,她在给表姐的电话里哭了,说在感染病毒之后很害怕。这种“害怕”究竟是对病毒本身的害怕,还是被隔离后深陷孤独、想到未来被歧视的害怕,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由于其丈夫最初是阴性,因而两人是先后被分开隔离的,加上她个性内向,什么事都放在心底里,这种孤立的处境极有可能加剧了她的情绪低落。
之所以要强调这一区分,是因为: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这一悲剧的根源是对病毒非理性的恐惧,因而只要通过宣讲,驱散这种错误乃至愚昧的认知,就可以避免悲剧重演了。
然而,想想看,一个人之所以怕死,说到底难道不是因为特别想活下去吗?既然如此,因为怕死就去自杀,岂不是太违背常理了?
不管是什么病,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个死。确实也有人在得病后自杀,但那通常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为了避免长期病痛带来的身心折磨、不想让巨大的治疗费拖垮了家庭,又或者,想要更有尊严地告别人世,但新冠看起来都不至于如此。
研究中国农村妇女自杀问题的吴飞在《浮生取义》一书中通过大量案例曾指出,中国人对自杀有一种特殊的理解:他们通常都不被视为精神有问题的异类,恰恰是为了争取人格尊严。
小雅的自杀说不上是“烈性”,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她的抑郁是因为长久以来难以实现人格的自我舒展,自杀乍看是一个事件,但其实是这一进程的逻辑结果。
这些年来,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仅仅维持正常生活,就已拼尽全力。”我们就好像一架机器,人生就是一个螺丝不断拧紧的过程,尤其人到中年之际,都是“上有老小有小”,承受着一再累加的压力,却缺乏什么纾解压力的机制,一切都只能靠个人心理素质来硬扛。
这在平日也罢了,毕竟再怎么大的压力,日子好歹还有个奔头,你有一种自我改善的预期,知道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想而知,如果你觉得未来有一个稳定的预期,当下再苦再累,但五年十年后能过上好日子,那么这样一想,当下的苦也就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近百年前,英国经济史学者R.H.陶尼曾感叹说,中国农民的抗风险能力极低,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有些农村人口的境况,就像一个人长久地站在齐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
虽然我们经历了三四十年的经济繁荣,但储蓄最低的那四分之一中国人都仍然“手停口停”,只要一个半月没有收入进账,就要举债度日了。所谓“人活着,钱没了”,对于缺乏超越性精神支撑的中国人来说,几乎没有比这更难的了。
到如今,疫情已持续了三年之久,仿佛一场漫长的慢性病,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这完全打破了人们对未来的稳定预期,很少有人还能对未来抱有像以往那样的乐观了,最多不过是苦中作乐。
经济相对宽裕或生性乐观的人,或许还能开开玩笑,对那阵“一阵细浪涌来”都是灭顶之灾的人们来说,恐怕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不夸张地说,对他们而言,面对这样的情形,要不抑郁,都需要强大的神经。
即便是不感染,对小雅这样城中村里的外地租户来说,可能都已经是拼尽全力在活着了——想想看,封控期间,手停口停,但房租还得照交,这意味着每天都有负债。
也就是说,一直在一个逼仄、困窘的处境里,承受着的重重压力,本指望着努力下去,能有一天日子越过越好,没想到迎来的是没完没了的疫情,而这抹布一样的日子还一眼望不到头。
方舱的居住条件、孤立的处境、阳性感染者所遭受的歧视、对病毒的恐慌、人言可畏的乡土社会,这些或许都起到一点推动力,但每一个因素都无法单独造成自杀这样严重的后果,真正的关键之处,恐怕是她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
在这种情况下,被送入方舱就成了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可预见的未来她无法看到希望,周围又无人能提供宽解或支撑,人生就此走入了绝境。
很多人都疑惑,小雅为何自杀,揣测她是不是太过脆弱,又或对病毒太恐惧所致,言下之意,似乎她是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她错了(那样我们可以把这事当作一个例外),而在于:从她的处境来说,她这么想很可能是对的。
她没有留下遗言,但我想她或许会问:生活到了这一步,还能变好吗?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说实话,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要避免这样的悲剧重演,不能靠指责受害者,而首先应当是理解她,看到这些人真实的困窘,并在他们感到自己无路可走时,避免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