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曾经学习静坐,并从中获得快乐。(图片来源:Adobe Stock)
余与怀天又读鲍芳洲《催眠术》书而喜之,曾召学生作练习。后见报载鲍芳洲在上海面授,只一周即可毕业。余以惜费不往,后乃以积钱买了一部《资治通鉴》。
怀天一人往,谓归来仍可两人同习。旬日而返,告余七日学习之详细经过。然怀天特喜新所学之自我催眠。时余与怀天寝室已分,怀天每天下午四时即在其寝室习自我催眠。余曾至其室观之,其术颇似静坐,只坐后自心内定历四十五分钟或一小时醒来,即能入睡眠状态,到时果醒,则此术已成。怀天体素羸弱,自言醒来体况觉大舒适,习久当可转健。余时正学静坐,已两三年矣。
忆某一年之冬,七房桥二房一叔父辞世,声一先兄与余自梅村返家送殓。尸体停堂上,诸僧围坐诵经,至深夜,送殓者皆环侍,余独一人去寝室卧床上静坐。忽闻堂上一火铳声,一时受惊,乃若全身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尽归消失,惟觉有一气直上直下,不待呼吸,亦不知有鼻端与下腹丹田,一时茫然爽然,不知过几何时,乃渐复知觉。又知堂外铳声即当入殓,始披衣起,出至堂上。余之知有静坐佳境,实始此夕。念此后学坐,倘时得此境,岂不大佳。
回至学校后,乃习坐更勤。杂治理学家及道家佛家言。尤喜天台宗《小止观》,其书亦自怀天桌上得之。
先用止法,一念起即加禁止。然余性躁,愈禁愈起,终不可止。乃改用观法,一念起,即返观自问,我从何忽来此念?如此作念,则前念不禁自止。但后念又生,我又即返观自问,我顷方作何念,乃忽又来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
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云渐淡渐薄。又似轻风微吹,云在移动中,忽露天日。所谓前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
如此每坐能得此片刻即佳。又渐能每坐得一片刻过后又来一片刻,则其佳无比。若能坐下全成此一片刻,则较之催眠只如入睡境中者,其佳更无比矣!
余遂益坚静坐之功,而怀天亦习其自我催眠不倦。
一日,余站梅村桥上守候自城至荡口之航船,呼其停。余上船,坐一老人旁。老人顾余曰:“君必静坐有功。”余问何以知之,老人曰:“观汝在桥上呼唤时,双目炯然,故知之。”余闻言大慰。
(本文摘自:《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
附注:即朱怀天,钱先生同事、挚友,习催眠术,曾与钱先生合着《二人集》等书,民九年因后背生疽、缓于求医不幸去世,钱先生为他编有《朱怀天先生纪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