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官被耽误的爱情。(以下图片来源:Adobe Stock)
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二十六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一百军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二排,打湘西雪峰山外围战,差点丢了性命。他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草茎,抬眼看青山之巅,深蓝天上,白云滚滚而过。
一九四六年夏天,抗日战争结束了,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订亲。
“父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饶平如回忆道。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
饶平如和毛美棠,两个青年都觉得好笑,笑之余,去她房间坐,妹妹们绕床玩,美棠拿张报纸卷筒,唱歌,还拿相册给他看。他从相册中抽了几张带走。
回军营路上,他穿军装站在船头,看滚滚长江上波光,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他最喜欢美棠的一张照片,石榴花底下少女鲜明的脸,卷发尖脸细弯眉,放大贴在军营墙上,还把照片分赠给战友。
国共内战之后开始,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国共内战之后开始,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示意图)
一九五八年,饶平如被劳动教育。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他被直接从单位带走。
单位找他妻子:“这个人你要画清界线。”
美棠当场拒绝,说的话透出一股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现在看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一九七九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二十二年,一直如此。
他干的活是独轮车运土修坝。两三百斤的土,拉车还可以两个人一起,轻松些,但他选推车,为的是一个人自由,可以把英语单字放在衣服里,一边默背,知道没什么用,只是不愿意生命都消磨过去了。
家计陡转直下。动荡的年代,五个孩子正要度过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期:长大成人、读书学艺、上山下乡、工作恋爱。岳母日渐年高,所谓母老家贫子幼,家中无一事不是美棠倾力操持。
“美棠和我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家破人亡,但幸我们从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饶平如说。
美棠为了补贴家用,却常找些临时工的活来做,甚至曾去附近自然博物馆的工地搬水泥。一袋水泥起码五十斤重,她也从此落下腰伤。
两地相隔,饶平如和美棠从未中断过书信联系,孩子们稍大些后,也都爸爸保持通信。(示意图)
两地相隔,饶平如和美棠从未中断过书信联系,孩子们稍大些后,也都爸爸保持通信。
饶平如回忆,“有一日晚饭后,我正有一封信要寄回去,摸摸口袋尚有一把钱币,懒得去数,便到柜台前问营业员买一张八分钱的邮票。付钱时候我掏掏口袋: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七分!没有了!还差一分钱,营业员收回邮票,我也只好收回硬币,带着寄不出去的家书回去了。”
“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照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是《魂断蓝桥》里的歌词,也是美棠最喜欢的歌曲。
一九九二年,美棠肾病加重,饶平如推掉了所有工作,全心照顾妻子。
从那以后,他都是五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四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记录。他不放心别人帮。
后来,美棠在病痛中渐渐不再配合,不时动手拔身上的管子。她耳朵不好,看字也不清楚了,他就画画劝她不要拉管子,但画也不管用,只能晚上不睡,一整夜看着她,但毕竟岁数大了,不能每天如此,还是只能绑住她的手。
“她叫‘别绑我’,我听到很难过,怎么办⋯⋯很痛苦。”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饶老先生怎么说她都不信,他已经八十多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见一样。
原来,一个人可以把爱过的人记得那么牢,那么细!(图片来源:Adobe Stock)
他说:“唉,不得了,恐怕是不行了。像杨绛写的这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饶老先生的孙女说奶奶从那以后很少清醒,“所有人都只当她是说胡话的时候,只有爷爷还一直拿她的话当真。她从来就是挑剔品质的人,她要什么,爷爷还是会骑很远的车去买哪个牌子的糕点哪个店铺的熟食。等他买了回来,她早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也不会想要吃了。劝不听的。奶奶说她那件并不存在的黑底红花的衣裳到哪里去了,爷爷会荒谬地说要去找裁缝做一件”。
命运无奈,他们在长久分离22年后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美棠身患重病且渐渐失去记忆,她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饶平如87岁时,美棠去世,因为想念,老先生开始学画,一笔一画记录下与美棠的一切,四年时间手绘了18本画册,讲述他与妻子相濡以沫的六十年光阴故事。
饶平如说:“人人都要经过这一番风雨,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现在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原来,一个人可以把爱过的人记得那么牢,那么细!
一生短吗?对于习惯速食爱情的人们来说,一生太过漫长,怎么能只爱一个人?
一生长吗?对于饶平如和毛美棠来说,一生实在短暂,还没有爱够一个人,一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