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是全心顾家,却常常忘了照顾自己。(图片来源:Adobe stock)
我们照顾着愈来愈多的角色,却忘了照顾自己。
而受伤的自己只能躲藏:藏起疲倦,藏起脆弱,藏起眼泪,藏在完美的角色底下,藏在伟大的母性烈焰里──只在静静的深海里,我们才敢放声哭泣。
然而,我们只是人,但愿完整,却无法完美。
生命中不同的角色,就像一块块缺角的拼图,看见了空缺,才能拼凑出完整的自己。
而没有一个角色是能够真正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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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诊间的是一位穿着及膝长裙套装与高跟鞋的职业妇女,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试图以浓烈的香气掩盖疲倦,但那凌乱垂下的假睫毛依然泄漏了一切。
眼影下锁着一汪眼泪,还有那再没力气说话的桃色唇膏。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像一尊美丽却哀伤的娃娃,在看不见的里头,狠狠受了伤。
她需要哭泣,让疲倦、颤抖与哀伤能够得到水分,发出声音,然后平静。
仅此而已。
我递出了卫生纸,承接她收藏许久的哀伤。她犹豫了一下,接下卫生纸,然后像整片天空垮落在一座孤岛上那般,彻底彻底地哭着。
***
曾有人说,递出卫生纸像是一种拒绝,要求对方收起眼泪。但我总不这样认为。在我心中,这姿势是一种理解和包容,是任何哀伤与眼泪都能降落的一片柔软土壤。
好好地哭吧,这儿本来就是准备好要容纳你的眼泪的,不是吗?
诊间桌上总是会摆着一盒卫生纸,但许多人还是会抗拒在陌生人眼前掉泪,哀伤从嘴里吐出,又静悄悄地收回耳里,泪水被紧紧地噙住了,一滴也没落下。
曾有个女孩问我:“你们放的这些卫生纸是要让人家哭的吗?”
我说:“是啊!”
她继续好奇地问:“真的有人会在这里哭?”
我点了点头:“会啊!”
她皱起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地说:“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是啊,太恐怖了,轻易地将自己的脆弱袒露出来,真的太恐怖了。
对她来说,也是如此恐怖吧。
***
暴雨迅即淹没了孤岛,但也很短暂,她深吸了一口气,倔强地又从浪里立起,将眼泪擦干。
悲伤,无济于事,她总这样想。眼泪就像滚烫的沸水,只是告诉她身上的盔甲有了裂缝,而这也是她所害怕的。
“医师,我生病了吗?”她用和缓的语气问着,心里却是急迫地需要一个答案。
“嗯……我想你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我想,这才是此时她真正需要的答案。
她仿佛晃动了一下,如一场余震,但这次眼泪没再涌出,她似乎找回了力量,将所有的裂缝紧紧捏着。
她是真的太累了,只是这句话不能由她对自己说,必须让一位医师来对她宣告,如此,她才不会被自怜的羞耻感袭击,也才不会被“不够努力”的枷锁拖入海里。
而那海,就跟她隐藏起来的所有眼泪一样深。
***
她出生于一个严厉且克制的家庭,所有关于“爱”的实践,就在于牺牲一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她也努力地成为一名独立且符合期待的女儿。
她就在这凝滞的空气里长大,紧迫但还能呼吸。她看得出来,疲惫的父母亲也是如此地自我要求,他们没在痛苦的时候停下脚步,那么,自己也没有理由感到委屈。
然而,一层一层的角色,毫不停歇地叠了上来。
进入社会后,称职的表现让她站稳一个不甚轻松的职位。接着恋爱,她扮演一个独立又体贴的完美女友,感情稳定地发展,她接受求婚,披着白纱步上红毯。她很高兴自己是如此被肯定且被需要,能成为一名妻子,也即将成为母亲。
在镁光灯的注目下,父亲将她的手交给了丈夫,但她并没有放开身为女儿的那只手。“我只是进入了另一个家庭,并没有离开原来的家啊。”她心里这么想。
那时,她含蓄而安静地流下了眼泪,没有委屈,而是感动。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只要能被看见,便是最大的安慰了。
婚后,她与公婆同住,每天一睁开眼便提醒自己:在这屋檐下,她还有“媳妇”的角色。而随着孩子出生后,能呼吸的空间愈来愈少,她依然不敢停下脚步,即便快要窒息。
***
一天,她忍受着生理期的疲倦与不适撑到下班,带着罪恶感向仍在加班的同事道别,匆忙赶到幼稚园接孩子下课。看到还有其他孩子没被接走,她松了一口气。丈夫一如往常地传来加班的简讯,她反射地回复了加油的贴图,心中却仿佛陷落了一小块。
回到家里,快速安顿了一些琐事后,拉着孩子坐上餐桌,公婆正等待他们开饭。她告诉公婆,丈夫不回来吃晚饭了,然后夹了半块卤牛肉到孩子的碗里,再将另外半块放进自己嘴里。
还热着,幸好。
“奶奶的卤牛肉是外面吃不到的喔!多吃一点!”她对着孩子说,心中又偷偷陷落了一小块──再怎么疲累,她都得惦记着别人的感受,从虚弱的身体里,挤出微笑与赞美。
下腹突然一阵闷痛,还有一阵潮水般的湿溽感在底下冲刷着。她到厕所脱下内裤,发现经血已经染上黑裙,她无力地坐在马桶上,吞了一颗止痛药,躲入片刻的宁静里。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将宁静狠狠地敲碎。“妈妈!我要上厕所!妈妈!”
无处躲藏!无处躲藏……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浓浓的腥臭味。而心中陷落的那些地方,早已蓄满了泪水。
***
几天前,母亲在她上班时来了一通电话,说父亲骑脚踏车摔断了骨头。她看着手边成堆的工作,一旁照片里是她与丈夫一同挤着孩子的笑脸,而母亲慌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如潮水一波波涌来……听着听着,一个失衡,她跌入溃堤的泪水里。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竟然在上班的时候哭成那样,好丢脸……好丢脸……”她垂着头说着。
罪恶感加深了罪恶感,沉重得令人难以负荷。而连明白与承认这些,都让她感到罪恶。
她要求自己扮演好所有的角色:妻子、媳妇、女儿、员工,还有不眠不休的母亲。她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缺席或丝毫怠慢。盛装登场,华丽演出,不是想赢得掌声,而只是害怕批评,承受不了任何亏欠。
于是,她再也没有时间与力气扮演自己。
就像逃到了厕所还是无处可逃,每个地方都充满了期待与要求,从电话那头,从门缝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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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她买了一辆小车,许多夜晚,等孩子睡了,她便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闲晃。只是半个小时,关上手机,打开广播,陌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紧闭的车窗将身边的声音远远隔开。
然后,她开始无法自已地哭泣。
这样很好,刚好,她终于找到一个没有太多罪恶感,又可以放心躲藏的地方。
她说,那像是一艘潜水艇,她终于可以藏在眼泪之中潜航,不被听见,也不被发现,安安静静地,潜到她最哀伤、脆弱的地方。
躲在里头,她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
但,那终究很短暂,就像短暂的雨无法阻止一场干旱。
***
“你还是得浮出水面。”我说。
“是啊,生活还是得过。”她挤出一个微笑,将揉皱的卫生纸丢进垃圾桶。
“带着眼泪不行吗?”我问。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试着告诉她,那些恐惧,或许来自于她的想像,被不安全感所喂养的想像。
“如果被看见会怎样呢?会被嘲笑、被厌恶、被否定?还是会被抛弃、被不再需要?你只是一个人,却得承担那么多的角色。当你只是一个女儿时,或许还可以追求完美,但现在你是妻子,又是母亲,你要如何满足那么多的期待而不感到疲倦?那些挫折,怎能不让你感到无助而哀伤?
“你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哭泣,但你也可以带着眼泪靠近那些珍惜你的人。我想,对于你所爱、所珍惜的人,你也不会拒绝他们的眼泪,不是吗?眼泪不是罪恶的,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想看看你,无论你有多么狼狈、憔悴,无论你是笑着,还是哀伤地哭着。
“你已经足够坚强了,那些眼泪,不需要躲藏。”我坚定地告诉她。
***
某个疲倦的夜晚,她又开着车在夜里潜航,黑暗裹着她,缓缓流动。封闭在车窗内的沉静一瞬间将她的防御融化,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绕过几个街区,她收好眼泪,转头回家。停好车准备擦干眼泪时,发现卫生纸没了。
进到屋里,见丈夫坐在餐桌前,她吓了一跳,急忙别过头去用手将眼泪抹干。
丈夫靠了过来,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头,递给了她一张卫生纸。
她没接下卫生纸,但倒进了丈夫的怀里,拚命地拚命地,将刚刚没收好的眼泪统统释放出来。
后来,她告诉我这件事。
“我好像浮出了水面,找到停靠的地方……”说的时候,眼泪也落在那柔软的笑容上。
对她来说,习惯眼泪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躲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