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报一篇标题为《4000点才是A股牛市的开端》的文章煽动股民情绪。(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看中国2018年6月19日讯】上海陆家嘴地铁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一共6个出口,无论从哪个出来,一抬眼都是雄伟冷漠的高大建筑。一大清早,站内人流如潮水,从几个口子浩荡涌出:天南海北来的游客们,从1号2号口出站,拥挤在架空的环形天桥上,擎着手机拍照;在金融机构工作的上班族们,则从3号、5号、6号口出站,行色匆匆地挤过人群,走进一幢幢洋气的写字楼,开始一天的工作。
陕西青年赵伟,就夹在这些上班族之中。他每天6点多就要起床,赶在汹涌的高峰前挤进地铁2号线,四十分钟后出陆家嘴站,前往靠近黄浦江的一栋略显陈旧的写字楼。只有在走进公司卸下背包后,他才会斜靠在okamura的办公椅上,松一口气,看着楼下黄浦江上川流如梭的船只,和对面外滩那排灰旧的万国建筑。
赵伟就职的这家单位,是中国最难进的金融机构之一。高中毕业时,他在全省32万名考生中成绩名列第27名,进入了中国最好大学的理工科专业,并在之后保送本系研究生;硕士毕业时,在来自几所顶尖高校的3000多名申请者中,他幸运地成为这家公募基金正式录用的5名股票研究员之一,进入了无数人艳羡的资产管理行业。
职业光鲜,生活却不易。赵伟家境贫寒,毕业几年后,虽然工作攒下的积蓄远超同龄人,但父母能资助的极为有限,他也只能承担一套上海外环两居室的首付。而赵伟就职的这家大型基金公司,以关系户和富二代云集,每次听到同事不经意地说起“周末要收一圈房租”时,赵伟通常都是下意识地抿住嘴,心里泛起一丝波澜。
作为85后的一员,赵伟一直觉得自己这代人比较憋屈:出生时正值婴儿潮,升学就业竞争激烈;毕业时房价高企,未来养老更是难题。改革开放之后那些能够改变阶层的机遇,似乎都与85后无关,70后有房,90后有爹,夹在中间的赵伟,常常跟同学朋友们一起讨论:属于85后的第一次时代机遇会在哪里?
到了2014年下半年,外地沪漂赵伟开始感受到,他的等待已久的时代机遇,似乎已经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大牛市就要来了。
1.升温
中国股市从2009年的高点开始算起,至2014年已经熊了接近五年,但进入下半年后,敏感的投资人开始感受到袭来的热浪。
2014年7月,上证指数开始突破长期徘徊的2000点区间,到了8月份已经上涨到2200点左右,此时官媒开始给股市摇旗呐喊。8月8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刊发《股市七年熊市有望终结》一文;8月31日,新华社发表《中国需要有质量的牛市》,更是给市场添柴加火,在这时,一篇更具影响力的“战斗檄文”横空出世了:5000点不是梦!
2014年9月2号,国泰君安首席宏观分析师任泽平,发布一份旗帜鲜明的研报:《论对熊市的最后一战》。在报告中,他用文学笔调写道:
“5年来,一只大熊横在通往牛市的路口,吞噬着众生的财富,大家徒唤奈何,等待英雄的出现。这只大熊不是别的,就是过高的无风险利率。中央打虎归来之后,出手打熊,手握改革利剑,破旧立新,降低无风险利率,提升风险偏好,将开启一轮波澜壮阔的大牛市,5000点不是梦。”
5000点不是梦的观点,瞬间引爆了证券市场朋友圈,调侃者远多于赞同者。但业内不少敏感的人,隐约知道他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一位老领导,已经荣列庙堂决策的最顶层,因此像这样接地气的旗帜鲜明,反倒是像内藏玄机的奉旨唱多。
赵伟也嗅到了这丝热意。在这之前的2013年,他成功地向公司推荐了两只成长股,在创业板牛市的带动下,两只股票各自从底部涨了3倍。这份战绩让赵伟成为了公司最年轻的基金经理助理。而在2014年,同事重仓的中国交建也势如破竹,这让他意识到:无论是“万众创新”还是“一带一路”,股市好像远比自己懂政治。
他频繁地约见各路“唱多派”人士,听取他们的逻辑和观点。此时赵伟已经参与管理接近10亿的公募资金,这让他能够享受市场上最好的卖方服务,身边不缺漂亮的女销售和资深的分析师。在一场场私密的交流后,他听到的观点也都类似:增速换挡,房市萧条,出口疲软,产能过剩,实体经济需要降息降准,而这却会强烈刺激股市上涨。
券商板块已经一马当先。在2014年之前,受制于监管,证券公司经营杠杆上限仅2.5~3倍。2014年8月,监管体系开始放松,杠杆上限被提升至5.5~6倍,这既为股市后面的疯狂埋下伏笔,又移去了压制券商股价的巨石,板块不断走高。到了11月上旬,先知先觉的资金已经入场抢筹,但大多数人仍然在等待发令枪。
2014年11月21日,券商板块再次飙涨7.5%,消息灵通的人提前动手。到了晚上,央行宣布降息降准,市场终于看到了夜空上的信号弹,蛰伏在各处的资金,开始山呼海啸地涌入股市。大牛市正式开启,上证指数仅用了11个交易日,就从2500点冲破了3000点。
在第一波大涨中,券商保险是龙头,之前的市场明星创业板被抛弃。这对于重仓成长股的赵伟来讲,这并不是好消息,但他并不急着换仓。在他看来,大牛市会引来无数老百姓购买基金,而募集来的海量资金,将会有很大一部分被投入到创业板,大幅拉升相关成长股的股价,就像07年牛市的最后阶段,银行股被疯狂暴拉一样。
他做出这个推断的逻辑很简单:过去两年的成长股牛市,让大批保守的价值型基金经理黯然离去,新锐的80后基金经理们,多数是成长股的拥趸,不买创业板还能买什么呢?
在2014年12月31日,本年度的最后一个交易日,A股再次创新高,收盘于3234点,赵伟开完总结会,回到办公室收拾自己乱糟糟的桌子。从他的座位上望去,外滩陈毅广场张灯结彩,附近已经站上了执勤的武警,为晚上的跨年做准备。一向讨厌人多的赵伟,自然不会去掺和这种热闹,他打算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睡上一整个假期。
第二天,一觉醒来的新闻令他震惊。在午夜的十一点半,外滩出了大事情:在通往黄浦江观景平台的阶梯上,上下人流不断对冲形成僵持,继而形成“浪涌”,尽管现场无数人在喊“后退、后退”,但被裹挟的人群已经无法改变涌动的趋势,不断有人摔倒,叠压,踩踏,36人在新年夜里失去了生命。
这让每天上班都能看到远眺到事故现场的赵伟感到一丝不安,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避开太多人去的地方。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背后,正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向股市疯狂涌来。
2.狂热
浙江宁波人钱明,是一个喜欢折腾的富二代。大学毕业之后,他拒绝给做运输生意的父亲接班,而是拿了家里给的1000万,效仿王思聪,去杭州搞互联网创业。
在折腾了几个不太成功的项目之后,钱明的本金也只剩下了500万。2014年,在混进了浙江义乌的一个炒股圈子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能够令他在父亲面前挽回颜面的机遇:配资。
给炒股的人配资,是一门古老的生意,其历史几乎跟股市一样悠久,商业模式也非常简单:借钱给炒股的人,收取高额利息,并控制客户的证券账号,在炒股人的本金亏损接近安全线时强制平仓。这门生意在牛市时火爆异常,那个带钱明入行的大哥,曾经雇佣过40多人来人工盯盘,而在钱明入行的2014年,他们有了新式工具,那就是68万一套的恒生Homs系统。
Homs系统让配资的便利性极致放大:客户申请了一笔1:5的配资,先打来一笔保证金,假设为100万,钱明就在Homs系统里开个二级分仓交易账户,内有600万资金,其中500万月息1分。客户拿到账户名和密码就可以操作,但只有交易权没有提现权。假如股票大赚,那么扣除利息后,客户可以拿钱走人;假如大跌亏损接近100万,系统自动冻结客户操作权限,进行强制平仓。
门槛低杠杆高的配资,比门槛为50万的券商两融业务更让散户蠢蠢欲动,杭州、义乌、温州等地的配资公司纷纷兴起,钱明也通过信托发了产品来募资,一头给信托8%的年化利息,一头收配资客户12%的利息。随着牛市的演绎,他很快就感受到了两个现象:一是配资额度基本会在一天内抢光,二是客户根本不在乎利息是12%还是20%。
无论是在陆家嘴写字楼里盯盘的赵伟,还是在杭州滨江别墅里喝茶的钱明,都感受到了空气里弥漫的狂热气息。
对这种狂热,监管层有所准备。A股在2015年的1月份一度突破3400点,但很快在证监会清查两融业务的压迫下,进入横盘整理时间。1月19日,监管传出利空,大盘跳空低开5个多点,最终以暴跌7.70%收盘,创7年最大单日跌幅。但到了3月上旬,上证指数已经开始收复失地,而创业板指数,早跟赵伟预料的那样,一飞冲天。
钱明通常安慰客户的一句话是:“牛市多暴跌!”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大时代》里的“不要怕,这只是技术调整。”总感觉有忽悠的成分,但前来配资的客户却对此深信不疑,鼓动他们的,除了民间流传的各类财富神话之外,还有一种对国家意图的揣摩和理解,这让他们的投机行为涂上了一抹诡异色彩。
2015年3月的两会,记者就“改革牛”和“杠杆牛”两个话题,采访时任证监会主席。肖主席赞同了改革牛的概念,对于杠杆牛虽未直接肯定,但也强调了融资融券的规模和风险总体可控。而到了4月份,人民网一篇标题为《4000点才是A股牛市的开端》的文章,被狂热的股民“错认”为人民日报的权威观点,一时间,“国家牛”的概念甚嚣尘上。
凭借着对“国家需要牛市”的粗浅理解,大量散户涌入市场,在这种情况下,慢牛已绝无可能,上证指数开始向4000点甚至5000点挺进。
而创业板更是接近疯狂。按照赵伟的剧本,牛市的财富效应吸引大量基民申购基金,新募的资金相当高的比例被投入到了创业板。3月底创业板股票已经占到了公募仓位的17.9%,到了6月底该数值升为20.2%,远高于创业板7%左右的市值占比。在资金的推动下,创业板指数从年初的1400点飙升至4000点,半年10倍的股票比比皆是。
对于像赵伟这样的80后基金经理来说,新募集来的钱,是去买便宜的蓝筹股,“给那帮价值型基金经理抬轿子”,还是继续买抱团重仓的创业板股票,拉抬老产品的净值,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在这种操作策略下,赵伟的基金净值一扫去年年底的低迷,快速攀升,到5月份已经浮盈超过80%。
在这种牛市氛围里,基金公司强调的基本面研究形同虚设。赵伟跟着券商的分析师一起去调研上市公司,发现投资者翻来覆去就是四个问题:①大股东要不要搞事?②搞的事儿性不性感?③高管参与不参与?④参与的话放不放杠杆?一旦高管暗示有戏,即使调研还没结束,股价也会马上拉起一根大阳线。
而游资在此过程中赚的更是盆满钵满。4月7日,南北车合并后的中国中车复牌,成为市场的明星,无数散户蜂拥而至,而江浙游资在里面大进大出,股价连续涨停。4月16日,87年出生的牛散赵强,在淘股吧上发了名为《八年一万倍》的帖子,称“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资金终于上了一个大台阶,感谢中国中车!”
而钱明的配资生意,也搞的热火朝天。在父亲的支持下,他能够用来放款的资金最高时接近10个亿,同学、朋友、邻居、亲戚等都纷纷上门来要额度,甚至合同还没签就,保证金已经打到了钱明的账户。一个做房产生意的同乡,在钱明这里开了8个1:4配资的账户,每个账户5000万,找了一个江湖“猛人”来管理,2个月便浮盈三个多亿。
4月底,钱明前往乌镇参加了所谓的“2015配资行业大会”,见到了无数名字诸如“xx金融”、“xx财富”的公司,令人眼花缭乱。在开会的度假酒店,套房价格被炒到了每晚8000多,但仍然一房难求。钱明在会场碰到了几个做高利贷生意的朋友,大家在白天在会场讨论监管的政策,到了晚上则在会所频频举杯,感谢时代给他们的红利。
一片觥筹交错的发财声中,日历很快翻到了2015年6月。
3.崩塌
6月16日股市暴跌时,湖南浏阳人孙正,正在死死地盯着显示器最上面贴着的一张黄色便签纸,上面赫然写着:大盘如破20日线,跑!跑!跑!
86年的孙正年纪不大,股龄却很长。毕业于一所二本理工院校的他,大学期间就热爱炒股,毕业时放弃本专业,来到一家券商营业部上班。后来营业部老总出来搞私募,把他带来出来,从交易员做起。在此期间,孙正废寝忘食的啃各种证券知识,每天泡在公司,睡觉打地铺,吃饭叫外卖,成果也很明显:奖金两年发了七位数,体重同期涨了三十斤。
跟管大资金的赵伟不一样,孙正管的资金只有一个亿,但提成却高达20%,这意味着如果替客户翻一倍,公司可以提2000万,而分到个人手里的则有400万!能否把浮盈兑现成真金白银,关乎到孙正的奖金。所以,当6月16日沪深300指数跌破20日线时,孙正毫不犹豫地遵循了便签条上的指示,开始减仓一半,等到了6月18日市场再次大跌时,他将剩下的股票也悉数抛售。
这离6月12日上证指数创出5178点新高,仅仅过去了几个交易日,而整个上证指数的“5时代”,也仅仅维持了7个交易日。
大跌的导火索是监管层清查场外配资,搞配资的钱明对此已有预感。早在6月上旬,一份疑似长江证券的盖章文件,便在在媒体上广为流传,上面写道:“6月12日收市后关闭所有客户HOMS接入接口”。尽管长江证券在8号这天出来澄清,称文件和公章都是伪造,但这让高杠杆的投资者开始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钱明感到心惊胆战。一个配资的客户4倍杠杆满仓中国中车,6月8号,中车复牌涨停,A+H市值逼近2000亿美金,超过波音和空客的总和。但之后便开始连续暴跌,到了6月16日,中车已从高点跌了33%。也就是在这一天,这位客户账户的安全线被击穿,第二天账户冻结并开始强制平仓,700万本金灰飞烟灭。
在听完被强制平仓的客户打来的愤怒和痛哭的电话后,他开始劝身边亲密的朋友收手。
事情恶化的速度和程度,远超钱明的预计。杠杆资金一旦跌破平仓线,配资公司会不计成本进行抛售,往往是今天账户跌破安全线,晚上就冻结账户,第二天所有股票挂跌停板出货,进而带动更多股票下跌,使更多杠杆资金被强制清仓,这样周而复始,积累的能量像滚雪球,最后演变成一场雪崩。
就这样,从10倍杠杆的账户爆掉后,8倍杠杆的账户开始爆,之后是6倍,4倍……直到券商的两融账户,也开始出现大量强制平仓,股市彻底坠入深渊。
已经管理近20亿资金的赵伟,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像孙正那样减仓:公司通常都是几只基金一起扎堆,集中持有某只小盘股,甚至占到流通股的40%,达到高度控盘的程度。这种做法在上涨时一往无前,但在下跌时却根本卖不掉,只要一减仓,股价就逼近跌停。因此,赵伟几乎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承受冲击。
孙正在6月18日的清仓,并不是他第一次“跑路”。他在5月初也因为指数跌破20日线而大幅减仓过,但大盘很快就收复失地再创新高,这让他损失了大约5%的收益,并被老板和同事一阵调侃。但孙正决心坚持原则,毕竟2015年以来的收益已经超过了200%,按照公司规定,他到年底可以拿到800万奖金,保住胜利果实,比什么都重要。
事后证明,这种坚持原则的谨慎,在关键时刻能够救命。在孙正清仓后的第二天,也即6月19日,大盘暴跌6.24%,986只股票跌停;6月26日,大盘暴跌7.4%,2025只股票跌停;6月29日,大盘跌3.34%,1512只股票跌停,此时上证指数已经跌去了1000多点,整个市场血流成河。
而对于配资公司老板钱明来说,这种连续暴跌像镰刀一样,将他的客户悉数收割。每天收盘后,钱明就给触发警戒线的客户打电话,要求补足保证金,但往往第二天直接跌破强平线,连跑的机会都没有。有的客户不甘心,东拼西凑补上保证金去博反弹,但没用几天,那些辛苦攒下的血汗钱,就在雪崩的冲击下化成齑粉。
不管有没有使用杠杆,绝望的股民都希望监管层有所作为,至少“要温柔的去杠杆,不要粗暴的去杠杆”。是股民不知道的是,单纯地停止查配资,已经无法阻止了雪崩的倾轧。6月26日晚,在某档财经节目中,一位股评家陪主持人刷了一遍2000多个跌停的股票,扭过头来沮丧地对电视观众说:“大家自求多福吧。”
第二天,央行宣布同时降息降准,一场前所未有的股市保卫战打响了。
4.救市
6月27日的降息降准,被认为是“核弹级别”的利好消息,这让被接连重创的投资者振奋不已。央视财经频道在周日(6月28日)下午连线央行金融研究所所长姚余栋,对此进行解读,这时候,一行意味深长的字幕诡异地出现在了屏幕下方:一旦逃出火场,就不要再返回火场。
6月29日周一,周末兴奋了两天的股民迎来了开盘。上证指数跳空高开,但半个小时之后便掉头向下,核弹级别的利好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大盘一度下跌超过6%,收盘前在银行股两桶油的抢救下,勉强收跌3.34%,两市超过1500只股票跌停。投资者刚刚燃气的希望,再度被现实浇灭。
当晚,证监会开始用“发言人答记者问”的形式,来传达监管信息,并安抚投资者情绪,人们对公告咬文嚼字,寻找利好线索。
事实上,从6月27日到6月30日,央行和证监会就开始密集出台各类利好消息,如央行双降、养老金入市、险资入场、13家私募大佬集体唱多等等,措施令人眼花缭乱,史称“A股的72小时黄金救援”。
6月30日周二,上证指数低开,短暂翻红后一路走低,到了10点半跌幅已经接近5%,但随后却奇迹般的反转向上,到收盘时已经上涨5.5%,全天正负超过10个点。对于这种“大奇迹日”,很多人在心里疑问:难道之前的措施凑效了?股灾难道结束了吗?
发出这种疑问的,也包括已经“逃出火场”的孙正。在18号就已经空仓的他,此时在公司里已经封神,被老板和客户称赞有加。但孙正心里还有一副算盘:自己之前看好的股票,已经回调了30~40%,“明显超跌”,自己如果趁机做一把反弹,个人奖金就能提升到1000万,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也将更加稳固。
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孙正在尾盘将自己所管基金的仓位加到了50%,并把自己的所有积蓄也投入进去。
但他的幻想很快被打破,在接下来的三个交易日,股市再次连续暴跌,跌幅高达13.8%,并失守4000点,这其中,7月1日(周三)872只股票跌停,7月2日(周四)1461只股票跌停,7月3日(周五)1428只股票跌停,股灾已经演变成流动性危机,无数上市公司停牌自保。
周五收盘之后,市场一片死寂,股市滴水成冰。
孙正用来抄底的资金,三个交易日之内亏损超过了20%,而自己的积蓄也因为使用了杠杆,亏损接近40%。孙正并非个例,资历、名气和业绩远胜过他的私募一姐王茹远,7月1日也在微信群里号召抄底,“大家备三天弹药一起上”,结果损失惨重。“大佬们也拗不过人性。”孙正在事后如此安慰自己。
7月4日周六休市,仍未离场的投资者,把目光在再次投向了北京。在这天早上,十多家券商的高层前往金融街19号富凯大厦证监会所在地开会,守候在此的记者迅速将消息传向全国。这让人想起了Lehman破产前,美联储组织高盛美林等投行来商量对策挽救雷曼,但他们最终并没有成功,中国版本的救火会议能够成功吗?
紧接着券商救市会议之后,是7月4日下午国务院召开的紧急会议,一行三会、财政部、国资委、主要央企负责人悉数参加,这才是重头戏。在这场会议上,IPO被暂停。而到了7月5日晚上,证监会发布周一开盘前的最后一条微博:充分发挥中国证券金融股份有限公司的作用……维护市场稳定……中国人民银行将给予流动性支持。
这意味能够挽救股市的国家队,拥有了央行给予的充足弹药,但这些军火运到战场上,还需要时间。
7月6日周一,万众瞩目的多空大战再次开打。在权重股的拉抬下,指数收涨2.41%,但个股却哀鸿遍野,927支股票跌停。这种两级分化的情况在第二天继续延续。7月7日,上证指数微跌1.29%,1752支股票跌停;7月8日,上证指数大跌5.9%,917支股票跌停:市场已经完全陷入绝望。
7月8号,是这轮下跌中最黑暗的一天。在这一天,不仅是大量个股跌停,很多具备固定收益性质的分级A也纷纷跌停,这说明股灾带来的流动性危机和恐慌,已经蔓延至之前无法想象的领域。而为了避险,超过1400家上市公司选择停牌,这在A股历史上,都是前所未见的景象。
在恐慌的市场,信心一旦丧失便再难拢聚。能挽救大厦之将倾的,只有真金白银的买盘。
这些由国家资金形成的买盘,在7号8号就已经零星出现,但未能形成有效力量。7月9日,这些买盘终于形成燎原之势,这一天上证指暴涨5.76%,1286支股票涨停。7月10日(周五),1323支股票涨停。7月13日(周一),1552只股票涨停。这场以解决流动性危机为目的的救市行动,终于获得了成功。
从千股跌停,到千股停牌,再到千股涨停,不到一个月,牛市和那些寄托在其身上的梦想,已经沧海桑田。
5.尾声
2002年,英国上映了一部电影,叫做《惊变28天》。电影讲述了一个惊悚的故事:因为一种致命病毒的泄露,繁华的伦敦变成了一座死城,昔日热闹的街道空无一人,荒凉且毫无生气,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也变的孤僻、猜疑和绝望。
从6月12日上证指数创新高,到7月9日流动性危机解除,恰好是28天。
但《惊变28天》之后还有《惊变28周》,股灾1.0后还有2.0、3.0……如同病毒传播一样,这场由资金、杠杆和人性推动起来的牛市,后遗症无数。而那些在牛市身上寄托了太多希望的人们,被命运高高地抛起,又狠狠地摔下。
这让人想起了台湾的经验:从1985年到1990年,台湾股市也出现全民加杠杆的疯牛,600多万家庭有500万参与其中,指数从600点涨到12000点,足足涨了20倍,概念股泡沫股横行。在到达顶点之后在8个月内,指数从12000点跌到2400点。在这个过程中,一大批台湾中产阶级的财富被消灭。
钱明的配资生意,前后总共有400多个客户,盈利离场的只有17个,其他的人要么割肉出局,要么全军覆没,有8000万本金只剩1400万的,也有700万本金全部化为乌有的。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钱明家族的故交好友,他们在股灾之后,大多数都跟钱明断绝了来往,即使还有联系的,也明显生疏了许多。
一轮牛熊,有的人折腾回了原点。
不过那些胜利者,也面临着清算。2015年11月1日,一辆奥迪A8匆忙地从宁波的一处小区驶出来,穿过奉化江,绕过杭州湾,开上了G15G高速上的杭州湾跨海大桥。车的主人并不知道,警方在车子开上大桥的那一刻,就将两端堵住,封锁了他的来路和去处,等待他的将是五年半的刑罚和110亿的罚金。
在他之前和之后,至少还有16位重要的人物卷入问责风暴,他们或者已被拘捕,或正接受调查。
2018年6月的一个午后,我与赵伟,钱明,孙正三人围在一个自动雀友机前,聊起了三年前的这段牛熊往事。我们各自讲述自己的故事,口吻冷静的像是在朗读一部跟自己无关的小说。最终,我们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同一段话:牛市,就是过程中所有人都有浮盈,最终只有极少部分人实现盈利;熊市,就是过程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浮亏,最终大部分人出局。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讲,你借助来实现阶层跃迁的东西,很可能只是别人的一个工具:你觉得你在利用工具,而工具背后的力量却在利用你,无论是股票还是房子。
但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敢放弃每个看似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吸引他们前仆后继的东西,与其说是攫取暴利的诱惑,倒不如说是踏空时代的焦虑。
他们中每一个人的历程,都被填塞进了澎湃与缥缈、贪婪与克制、幻想与绝望,组合在一起,就是这个时代的一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