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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国2018年1月20日讯】(编者注:这是一篇26000字的长文,分批刊出。本文作者策划了一年的时间,最终用了一个星期来完稿,但该文刚在国内网络发表即遭“和谐”。作为一个地道的东北人,作者以他眼中的东北作为切入,从东北人的生活、工作,到经济政策等各方面,还原一个他所认识的东北。与此同时,作者也以时间为轴,写出了东北遭遇的质疑及转型困境等。)
写在前面:作为一个生在长在哈尔滨,曾长期在长春沈阳工作的地道东北人,终于在经历两次失败之后,重新回到了北京。今年,我把家里的老人送去了三亚,作为一个只有在十一和过年回家的人,东北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人或者事了。作家冉云飞曾出过一本书,叫《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而当我回望那片我曾生活过三十年的土地时,我想到的词却不是沦陷。
我的故乡被偷走了。——刘一哲
哈尔滨道外(以下图片皆来自网络)
时间废墟里的魔幻现实主义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找那条流淌在心里的河流,我知道也许它不在任何地方,就在我心里最疼痛的故乡。——汪峰《河流》
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我回到我出生的城市哈尔滨,一下火车,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回来了。去菜市场,半死不活的小商贩给你称的菜,很少不够秤;在地产中介,远没有北京同行那么热情的小伙子,递给你的合同,你不需要细看,因为里面不会有那些我们在北京无比熟悉的霸王条款,文字游戏。你不必担心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会给你挖陷阱,你会觉得,在他们身上,你能找到生活本来该有的样子。
然而,当脱离了这些沉默的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时,你会看到另一个东北。职能部门的公务人员,哪怕你的资料,都满足了那些繁琐多余到了令人反胃的要求,你也依然会无功而返,他们给你制造麻烦,只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客户前年欠你的二期款,依然没有给的打算,并且恶语相向,直到你说出了“X你妈,你再不给钱我杀你全家”,对方才回复了熟悉的笑脸;家人的寒暄中,永远少不了别人家的孩子,花了20万就进入了体制内,一个月三千块钱,每天啥也不用干。
哈尔滨道外大街
当行走于街巷时,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座楼,每一块牌匾,都那么熟悉,熟悉得令人陌生。二十年,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除了建筑的凋敝与人的衰老还提醒着我身处的是2017年,这里仿佛身处在时间之外。十几年前的烂尾楼,搭好的框架上,锈迹斑斑,矗立在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种合理,甚至必不可少的存在。政府牵头的重点商业街,这两年刚刚在保护建筑基础上装修完毕的“中华巴洛克”,19世纪的旧楼上,装满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流行的玻璃塑钢门窗。一二百家铺面,大概有十几家正在经营。与几年前刚落成时没有什么区别。偶尔路过一家铺面,繁体字的横匾颇有建国前的风格,但如果从右往左念,你会一头雾水,只有从左往右念,你才会知晓这个店铺的名称,也读懂这条街的底蕴。街上,一眼望去,只有一个老人,行色缓慢,偶尔在角落发现一个矿泉水瓶子时,他们会拿出自己积蓄已久的敏捷,迅速拾起,装在随身携带的包袱当中。
哈尔滨道外
在21世纪的今天,这座城市,更像一座时间的废墟,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前现代,去展现着自己的后现代,不,不应该叫后现代,而应该叫魔幻现实主义。
关于魔幻现实主义,《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曾有这样的论断:“看上去是魔幻的东西,实际上是拉美现实的特征。我们每前进一步,都会遇到对属于其他文化的读者来说似乎是神奇的事情,而对我们来讲则是每天的现实。”相信,这样的话,放在东北也同样成立。
哈尔滨道外
他们的东北,我们的故乡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歌唱,有人生来有钱包;有人在努力,有人在幻想,有人一生没吃饱。他们指向左,他们指向右,他们买了壮阳药;我们不用补,我们没有老,我们的生活多美好。——李志《他们》
中国的互联网上,永远不缺少地域歧视。这样的场景,通常出现于各种奇葩的社会新闻的回帖里,争论常始于“xx的人都这样”,终于对方母亲的骨灰拌饭里面要不要放孜然。
然而,当东北陷入困顿,负面新闻不断,亚布力关门打狗、雪乡挥刀宰客之类的报道频出时,当有人开地图炮时,却有无数东北人回应“对,东北就那样”,然后历数东北的种种时弊,以至于让开惯了地图炮的人都有些茫然,想撕X都无从下口。
同样,一个东北人发表题为《东北确实人情味比较浓,不利于企业发展但是生活还是很惬意的》的帖子,讲述他们作为一对在沈阳年收入二十万的体制内夫妇,买房子毫无压力,办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关系获得方便的时候,收到的却是清一色愤怒的驳斥,回帖者几乎全是东北人。
贴子原文
通常,地域相关的帖子,总是不乏护短者,青岛天价大虾,青岛人用经营者是外地人去解释;广州女孩被碾压,无数人袖手旁观,更有人愿意用阴谋论去解释。我不是说护短是对的,但这样的行为,似乎更容易被人们所理解。唯独东北,当负面新闻爆出时,往往第一反映是站在其他中国人一边,谴责新闻中那些东北人的无良。这是身在东北之外的人所无法理解的,但当你真正在东北生活过一段之后,你会明白,对于绝大多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我们”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除了碰巧出生在同一个城市,除了“他们”对“我们”一刻不曾停止过的伤害,“我们”与“他们”再无任何瓜葛。
可以说,如果你不懂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他们,你就不会真正的了解东北。
东北环卫工报名现场
2012年,我家老爷子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哈尔滨市公开招聘环卫工人,他还特意告诉我,月薪2200元,不是临时工,是在编的,而且给缴社保,让我和我的爱人回去试试。如果你不是东北人,你不难想象我当时的错愕。在当时我们虽然过得很辛苦,但也已经在各自的民营企业内成为管理人员,坐在还算体面的办公室里,拿着清洁工几倍的工资。但如果你身处东北,错愕之后,你会很容易的想到他在乎的是什么。
体制内,有编制,这六个字,在东北有魔性。事后,我查了相关新闻,这次招聘是哈尔滨市环卫局面向社会公开招聘,招聘457个岗位,却有一万多人报名。但真正惊人的在于,最后进入正式申报环节的7186人中,有2954人拥有本科学历,达到了总人数的41%,其中还有29人拥有统招硕士学位。
关于清洁工这个岗位,我不想说劳动者都是平等的这种屁话,人格上的平等不意味着劳动价值上的平等,劳动价值的平等也不意味着对人员自身素质要求的平等。环卫工是比建筑工人和流水线工人能力要求更低的工作,对文化素质要求,识字基本就能胜任,既然有做环卫工人的打算,那么上大学甚至读硕士又是为了什么?体制内,有编制。无数人东北人从小头悬梁锥刺股,读到学士,读到硕士,读到博士,哪怕读到烈士,为的就是这六个字,然而,终其一生却不可得,而今天,这扇门突然打开了,哪怕是环卫工人,哪怕要体验全中国99%的人一辈子没体验过也不可能体验的在-35℃的环境下打扫街道的感觉,哪怕自己15年寒窗付诸东流,也一定要挤进这扇门。
2016年7月2日,辽宁沈阳,一公务员考试面试考点外排起长龙
无数东北人的一生,就是在追逐这六个字中度过的。我之前工作过的公司,有过一个同事,那是她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小姑娘,喜欢设计,喜欢看童话,和那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我们所供职的那家民营企业,工作辛苦,报酬也就是马马虎虎,但她说她喜欢这里的自由,喜欢在这里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设计作品。然而,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去考研究生了。因为她要去当公务员,而只有研究生才有考试资格。我没有问她喜欢不喜欢,因为这根本不需要问。重要的是,她的家人觉得只有身处体制内才能得到尊重,在体制内的聚会里,身处于体制外,对其他人而言是一种冒犯,是一种罪过。今天,她如愿以偿,每天重复的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是否能回忆起当年的自由呢?她是否能记得起,当年她曾做出过让自己看起来高兴,别人看着也会赞赏的设计作品呢?也许,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体制内,有编制,一切梦想、爱好、自由,敌不过这六个字。
哈尔滨南岗区城管局保洁一大队的两名研究生(中、右)在巡街保洁时过马路
然而,那些能够在-30℃气温中扫大街的研究生们,依然是一群幸运儿。至少,他们的工作是找到的,而不是买到的,更不是买都买不到的。在东北,一些传闻总是惊人的一致和言之凿凿。一个体制内岗位,需要通过考试,但通过笔试进入面试之后,20万元的买路钱总是要花的。20万元,在东北相当于一个中等家庭不吃不喝3年的收入,也相当于他拿到这份工作后4-6年的总收入。然而,如果你的家人里面没有手眼通天的人物,这20万你是花不出去的,你注定与体制无缘。这样的花费,且不去讨论公平和正义这种跟东北没什么关系的话题,哪怕从投资的角度,也是令人费解的,没关系,体制内,有编制。
这六个字,把东北人割裂成了他们和我们。
他们看病,可以通过关系找到最好的医生,住最好的病房;他们孩子上幼儿园,可以通过关系,上收费低廉,教育质量有保障的幼儿园;他们违反交规,可以通过关系,逃避罚款和扣分;他们去办那些巧立名目,闻所未闻的手续,可以不必在窗口排队,被各个部门tiki-taka,直接享受到北上广才有的简洁与便利;他们能贷款;他们能捞人;他们能让他们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他们能让我们的可能变成不可能。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下一代,他们的亲人朋友,可以凭借着他们的存在而成为他们。不需要太多的直接金钱往来,他们明白,将来也会有一天,双方的角色对调,利益再一次完成交换。而这一切一切,代价就是我们失去了自己应有的权利。每一次违背规则的请托,都意味着一次合理的诉求被驳回。当他们在彼此编制的关系网、利益链条上纵横捭阖时,我们早已无路可走。
当潜规则战胜了规则,在规则之下的合理也就不存在了。在这里,在一切凭关系,在利益链已经成为决定因素的世界里,诉求不存在合理不合理,正义女神从来不会睁开双眼。
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个环卫工的职位会让那么多硕士生趋之若鹜;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什么明明有几倍的工资,体制外的人依旧不被尊重。在利益链结成的社会中,体制外意味着你没有利用价值,意味着你没有能力去伤害别人。当这一步迈出,我们就成为了他们。从此,我们会让自己的人生早早的失去任何可能性,会在25岁走向死亡,在75岁正式入土。我们会每天过着自己不想要的生活,会每天把勾心斗角当作家常便饭,会鄙夷地看着那些曾经的自己,会艳羡他们中更得志的人纵横捭阖。但我们成为了他们,我们不必去担心有一天本属于自己的,被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夺去,我们会心安理得的把别人本应享有的权益据为己有,我们会一生都不会为工作忧虑,甚至让子女一生都不会为工作忧虑,我们会在一代一代的轮回中,找到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按照别人写好的剧本,演完自己的人生。
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帖子里所说的人情味,会招来同为东北人那么激烈的情绪,因为,他们的人情味,是以剥夺我们的正当权益为代价的。越是那些被挤占了生存空间,不得不去外地发展的东北人,对这种利益链越是反感,这些人是东北这片土地上真正的精英,却只能沦为所谓人情味的牺牲品,这些人有强健的翅膀,却只能在他们的利益链下面蠕动。我们选择了离开东北,选择了离开自己的故乡,选择了离开这片被他们偷走的土地,因为,我们有自己所热爱的,有自己所不齿的,有自己心中对美与丑,善与恶的判断,有自己心中的诗和远方。所以,我们不会为他们辩解,我们不会因为他们与我们生在同一个地方而有丝毫的亲近,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不想成为他们,我们不屑于成为他们,我们也不可能成为他们。
东北老工业区
过去的从未过去
那年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幸福。这种感觉真让我舒服,他让我忘了我没地儿住。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说我要上你的路。——崔健《一块红布》
如果你未曾到过东北,你很难看到这样撕裂的现实。
一方面,东北地区有着全国排在前列的城市化率,男女平等、生育率都直逼北上广深;另一方面,低效而肮脏的公权力机构,对计划经济的无限眷恋,毫无活力的民营经济,被当作畜生般对待的年轻员工,又让你很难想像自己身处的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一方面,东北人才,已经在北京文化艺术领域成为了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另一方面,东北除了二人转和直播,在其他领域呈现的都是一些让人一眼望去就索然无味的老干部体创作。
东北的现实,来源于东北的历史。读懂了东北的历史,也就读懂了东北的今天。
过去的从未过去。
很多对东北完全没有了解的人,当聊到东北文化的历史时,喜欢从满文化谈起,哪怕博学如知乎历史话题专家“三种不同颜色的红”,也曾犯过类似的错误。但当你接触过东北的满族人,你会发现,他们与汉族人除了身份证上的民族不同之外,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只会说汉语和英语,血管里流的一多半是汉族的血,甚至会把岳飞、袁崇焕当作民族英雄。满文化在清朝末期,就已经在东北消亡了。除了大量的地名,以及来源于萨满歌舞的二人转,满文化在东北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对东北历史了解更多的人,喜欢从东北人移民的先祖——山东人、河北人身上寻找答案。然而,东北文化与河北文化、山东文化巨大的差异,告诉我们,这种血缘上的存留,在不同的社会经济现实方面,作用有多么的微小。如果在中国寻找在文化上和东北最相近的地方,我想应该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汉族人。极其相似的口音,极其相似的价值观,让兵团人和东北人非常容易成为朋友,而深层次的原因,就在于在最近几十年,这两个地方的人,有着非常相似的历史。至于所谓的文化基因,在短短一百年里,东北经历了中原移民入主,成为主体人群,日俄长期盘踞,49年后大量移民涌入形成统一社会结构,文化上,东北被一次次重新洗牌,在这样的历史中,再深的文化沉淀,恐怕都将荡然无存,更何况东北根本也没有什么厚重的历史文化可言。
今天东北的所谓文化传统,其实始于49年后。
第一汽车制造厂厂基校土工程
1997年,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味道,一场对于东北城市居民的灭顶之灾即将到来。在那个时间点上,东北地区的城镇居民中,国有企业员工占比达到了75%以上。假如把国家当作一个雇主,那么,一个区域中,75%的人都是这个企业的雇员。今天,我们只有在富士康之类的大型工业园区内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而这一切,却是东北城市居民曾经经历和正在经历的现实。这个数字,意味着,东北那些看上去光鲜的城市,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一个庞大的工业园区。
东北工业中心分布
任何一个城市,都有着漫长的生长历程。在这个历程中,会生长出企业,会生长出配套的服务业,会有居民区,工业区,商业区……然而,在东北,你看不到这样的生长历程。东北的城市是规划出来的,是建设出来的,唯独不是生长出来的。在曾经的那个年代,东北人住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东北人冬季用来取暖的煤,是作为报酬的一部分由单位承担的。所谓的居民区,归根结底,其实只是国家这个雇主的员工宿舍。而更为独特的是,东北的国有企业,产业结构几乎都集中在重工业一个领域,准确的说,是机械加工工业——哪怕是汽车城底特律,煤铁工业城市盖尔基辛根,也没有如此单一的产业结构。这在人类历史的任何时代,可能都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在产业结构如此单一化的情况下,居然能让居民活下去,而且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还不算痛苦的活下去,也许,只有苏联中后期在西伯利亚的一些工业城市能够与之相比,但苏联的那些城市,往往很小,而东北,光是人口超过500万的城市就有5个。
这样的城市又是怎样运行的呢?答案就在于,企业办社会。相信有点儿年纪的中国人,对社会办企业这个概念并不陌生。然而在东北,不是由社会创办了企业,而是由企业创造了社会。企业与员工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契约。企业给员工微薄的工资,让员工从事非常繁重的劳动,而另一方面,企业给员工的是一份终身的工作保障,提供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保障。举个例子,东北有着漫长的冬季,需要进行供暖。而以当时东北人的收入水平,如果全部由自己缴纳采暖费的话,普通工人几乎全部都要破产。然而,当时的供暖费,100%由职工所在单位承担,所以,虽然工人们工资微薄,但依然不会在冬天受冻。再比如,任何一所中等规模以上的企业,都会有自己的幼儿园,孩子们在这里长到七岁,会进入企业办的子弟小学,子弟中学或者技校,然后在父母所在的公司上班,退休,最后再由所在企业发放退休金,哪怕丧葬费,企业也要承担一部分。至于房子,或早或晚,企业都会给你分配一套,如果你是企业的干部,那么你的困难会被领导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很快,你就会搬进新家;如果你只是一个工人,如果你和领导的关系好,愿意付出代价,那么在经历了几年的等待之后,你也会拿到自己的房子;如果你是工人,又不开窍,没关系,当你退休,你的子女也会终于等到单位分配的房子。甚至,很多大型企业会有自己的医院,有自己的电影院。所有社会公共服务,都由企业一手包办了。
所以,在东北,这些动辄几百万的人口聚居地,从来都不是城市,它只是国企的附加品;几千万东北城镇居民,也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市民,他们的生活圈子如同农民一样简单而固定。
发动机流水线工作照片
如果你问这些工人幸福么?他们也许会犹豫。微薄的工资,让即使消费品凭票供应的时代里,人们依然没有积蓄;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也让他们失去了改变命运的能力与意愿;繁重的劳动,恶劣的工作环境,使他们早早患上了职业病,甚至死在工作岗位上;严苛的管理制度,并不比现在的富士康人性化到哪去,至于喝茶看报的生活,只有他们的领导才能享有。然而,比起十亿农民,比起那些个体户,比起那些在民营企业里挣扎的体制外职工,他们又是幸运的,全面的公费医疗,从摇篮到坟墓的保障,使他们不用担心最起码的温饱疾病;确定的未来,使他们在失去了希望的同时,也甩掉了焦虑。国企带来了束缚,也带来了保障,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固定的模版,模仿者其他人的样子,重复着其他人的生活,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这样的生活离“幸福”并不远。
人才市场的下岗工人
一场生活的灾变,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万能青年旅馆《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在谈到东北时,每一个对东北有所了解的人,都不能不谈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国有企业改革,但他们不会用国有企业改革这种散发着力量与希望的词汇,对他们而言,那一年发生的事情,有另一个名字——下岗。
自始至终,我从不认为下岗是一个错误。错误这个词,无法形容这次事件对当时东北人的影响,甚至,在几十年后,乃至未来的几十年,东北都将被这个词诅咒。在我看来,下岗更像一场灾难,一次犯罪。
很多外地的朋友,谈起下岗来,总会充满不屑。不就是没工作了么?找呀。本地找不到就到外地找呗,毕竟比起其他地方的农民来,东北的城市员工曾经享受过很多的体制福利,就算失去了,也不比其他弱势群体差啊。你们为什么不知道感恩呢?
在中国,人们虽然没有对抗既得利益者的决心,却从来不缺少诘问不幸者的勇气。
我问你,当有一天,你坐上一艘免费的渡轮去美国,半道把你扔在南太平洋的荒岛上让你自生自灭,你是否也会感恩?当你站在上帝的位置,去俯视芸芸众生的时候,你永远会不屑他们的愚蠢,他们的贪婪。正如司马衷在面对遍地饿殍时,那句脱口而出的诘问:“何不食肉糜?”
然而,我却无法站在上帝的视角上俯瞰,因为,我认识他们,我看到了他们的苦难与挣扎,他们是我的亲人。
在今天,我们往往难以理解,失业究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好像我本人,毕业十几年,换了七八份工作,但并没有哪段时间陷入特别的困顿。原因很简单,城市里,有足够多的工作机会,只要我用心去找,就不难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哪怕辛苦,哪怕离家远,哪怕工资少,哪怕出卖自己的灵魂,这依旧是一份能维系温饱的工作。最不济,也可以融入到为有工作的人提供服务的低端三产大军中,因为社会需求是存在和确定的。
然而,这一切建立的基础是我生活在一个有完整功能,有起码社会保障的城市里。
卡尔维诺有本书,叫做《看不见的城市》。而东北的大城市,却是虽然看得见,但并不存在的城市。除了交通之外,城市的公共服务所有功能,都是整合在国有企业内部的,甚至,连社交也是整合在国有企业内部的。我们经常看到的是,一对夫妻,连同他们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所有的亲戚,都在一个厂子里工作。所以,当你失去一份工作时,你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当你被宣布下岗的那一刻,免费的医疗,免费的幼儿园,免费的供暖,甚至免费的服装,都离你而去。而事实上,这些曾经作为你收入的一部分,让你用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的工资,维持自己衣食不愁的生活。
下岗工人再就业摊位
在1997-1998年国有企业改革过程中,黑龙江省有147.5万国有企业工人下岗,大概占黑龙江城镇总人口的3.9%,按照今天劳动人口占比66.7%的全国平均值(当时的黑龙江劳动人口比例暂时还没有资料,也许有人会认为,在1997年前后,劳动人口占比不该这么低,但东北地区城市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少子化倾向,人口老龄化程度比起全国其他地区严重得多,这个比例即使在当时,都有高估的;另外,黑龙江城市少年接受12年教育的比例比较高,这意味着理论上算劳动人口的16岁-18岁青年,实际都在学校里上学。因此,事实上60%的比例才显得更为合理,但这里姑且按照66.7%估算),意味着在这两年中,新增失业人口占劳动人口的比例,为11%。在国际上,7%的失业率就已经达到了警戒线,将导致消费需求进一步减少,社会动荡。而具体到各个国家,失业率带来的影响也不同。欧洲国家由于有基于国家福利的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保障体系,几乎所有的公共服务都免费,还有高额的救济金,以至于出现了一些上班一个月2.5万,不上班救济金一个月2万的所谓社会主义国家,所以失业率达到10%问题也不大;而福利水平虽然比中国高很多,但依然非常低的美国,一旦失业率超过5%,即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而当时东北,不用看失业率,光是两年内的新增失业人口,就已经达到了11%。而与其他区域不同,由于东北的国有企业比例过大,下岗决不仅仅集中在这两年,而是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更可怕的是,就像我前面无数次强调过的,东北的特殊之处在于,几乎所有社会公共服务,都是和就业绑在一起的,以至于在社会福利基本为0的前提下实现了水准相当可以的整体居民福利水平,一旦下岗,他们所能享有的社会公共服务也全部失去,比起11%的新增失业率这个骇人听闻的数字,社会现实要残酷无数倍。
1998年东北下岗职工
而东北城市特有的社会结构,更加放大了下岗带来的影响。我前面说过,东北的工厂,往往就是社会本身,整个工厂加之和厂区配套的体系,通常占地达到几平方公里,工人达到了几万人,这就带来了一个司空见惯的现象——夫妻二人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同时下岗的情况非常普遍。这就意味着全家没有任何收入,也没有任何的公共服务。
如果你是东北人,你一定会明白这种情况可怕在哪里。东北与中国其他地方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冬天长达5个月以上,最冷的时候,最低温度会长期维持在-30℃左右。所以,在冬季,城市非常依赖暖气供暖。按照要求,供暖后室内温度会达到18℃以上,实际温度通常会超过21℃。如果没有供暖,用不了几天,人就会冻死。而供暖费用,以当时的收入水平看,即使是上班的员工,凭工资也是无力承担的。所以,下岗以后,失业者面临的第一个难题,不是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而是如何让全家一人不少的活过这个冬天。所以,不要问为什么他们不去外地找工作,离开家的话,他们的孩子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辍学和他们一起去外地,要么冻死在家里。
然而悲剧还没有结束,在当时,一项看起来理所应当的善举,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处可见的下岗失业职工再就业培训班
各个单位下岗职工,在买断工龄以后,通常要组织待岗培训。一帮下岗工人,在买断工龄之后,参与待岗培训,培训的是一些初级技能。从善意的角度理解,这样的培训,是为了这些除了本职工作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工人,能够在今后的就业过程中顺利一些;从恶意的角度上理解,是为了让工人有一个缓冲期,能够接受现实,避免群体性事件的发生。然而,组织者为了维持稳定的含糊其辞,以及工人对“待岗”这个能够展现汉语博大精深的词的理解,让这种培训彻底成为了悲剧的开始。工人们刚刚下岗时,拿着自己一生血汗钱换来的买断工龄费用,如果能够及时想办法,或者做买卖,或者远走他乡,虽然前途依旧渺茫,但也存在着一丝走出绝望的可能性。然而,待岗这个词,对于工人们太有诱惑力了。他们自始至终,不相信他们父母为之付出了一生,自己为之付出了一生,甚至打算让子女付出一生的企业和国家会真正抛弃他们。待岗,就是有岗可待,就是国家会继续给他们分配工作,就是生活会回到从前。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在这里,没有任何技能的他们,一天天的等待,愤懑与不解,变成了越来越深的绝望。当买断工龄的钱花光之后,他们渐渐接受了现实,这个时候,冬天也如约而至。东北的雪,真美……
下岗工人的生活
在贾行家老师关于东北的文字中,曾经讲述过一个故事:一对夫妻,双双下岗,他们想找工作,但他们没有工厂之外的技能,整个社会也没有需求。一次次碰壁,不得不去退休的父母家里蹭饭。在受够了亲人的白眼之后,那一天,夫妻们起得特别早,买了猪肉,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久未尝到肉味的孩子,吃得特别的香,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幸福。她的父母没有告诉她,这顿饭菜并没有花光家里的最后一分钱,爸爸和妈妈还剩一点儿钱,买了一包老鼠药,这些老鼠药,就在他们最爱的女儿,盼了好久的这顿饭里。第二天的早晨,城市里依旧是一片白茫茫,人们各自寻找着自己的生路,没有人有空为三个人的逝去流下一滴眼泪。
这篇文章写在2017年,但这样的故事,我却先后多次在不同作家的作品中看到。当然,从恶意的理解,这些人相互引用了这些故事,然而,作为一个在东北度过了三十年的人,我更愿意相信,这样的悲剧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模式,一种人生轨迹。
沈阳铁西区下岗工人打麻将
今天,当我们描摹一个典型的下岗职工的形象时,往往会有这样的印象。他们出生于50年代的大城市里,在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了被自然灾害的那三年,在本该读书就业的时候,被发配到了偏远的农村,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播种和收获着绝望。三十岁,当他们终于返回生养他们的城市,通过各种上得了台面或者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获得一份国企的工作时,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二十年,本来就不再年轻的他们,面对同样的机床,同样的人,成为了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厂长兼任工会主席,是他们的代言人。传说中,工厂的水龙头会在特定的时间,流出橘子味的汽水。当下岗通知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中甚至有的人,会主动下岗,一生中,最后一次为他们所深爱的企业做出贡献。机器要运转,一颗老化的螺丝钉,会耽误整台机器的运转,不是么?耽误运转就该换掉,不是么?你为企业奉献了青春,奉献了一生,现在,你老了,你快五十了,再过几年,就该企业给你退休金,让你过上盼望了几十年的退休生活了。企业会回报你的,这个回报就是买断工龄。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你工作了二十年,而一万块钱,就是这二十年对你所有奉献的回报。这是一笔巨款,在当时足够买一条人命,但却不够应付一场病。
当这些人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深深体会到,所谓下岗再就业,是一句彻头彻尾的无耻谎言。他们年轻时在种地,他们除了车间里的操作没有任何技能,他们的健康已经透支了,三天两头就会请病假,如果你是老板,你会要他们么?去卖水果?去卖猪肉?在岗职工都已经很久没发工资了,你卖给谁去?
我们通常说,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指的就是这一代人。然而,他们面对过所经历的一次次苦难,面对自己所深爱的国家一次次的抛弃,你又怎么让他们相信诚信?怎么让他们懂得羞耻?
事实上,我明白,如果让国家不搞国有企业改革,不让他们下岗,实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几十年的积重难返,如果不搞下岗,整个国家都会陪着殉葬。但我们同样应该清楚,工人们所在乎的,其实并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下岗不下岗,而是下岗的补偿是什么。20年的买断工龄费用,大概相当于两年的退休金,这对一群即将到达退休年龄的人意味着什么?实际上,哪怕没什么文化的工人,也从来不缺少对于金钱的计算。当年,我家老爷子并不在下岗范围内,也基本不存在下岗的风险。但他提到大庆市的买断工龄政策时(似乎是1500元/年,大概是这个数字,未必准确),甚至有些心驰神往。就像今天,农民们并不恨拆迁,他们甚至盼着拆迁,经过充分市场化讨价还价的交易,往往能够做到公平与双赢,他们只是痛恨强拆。让工人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并不是下岗本身,而是国企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单方面制定的不许讨价还价买断工龄政策。你跟我说工会?这位朋友,Welcome to China。
下岗工人的生活
今天,打开知乎,无数东北年轻人,最为痛恨的两个作品,一个是刘欢的《从头再来》;另一个就是黄宏和巩汉林的《打气》。对于刘欢,大家更多的是痛恨作品本身,毕竟刘欢老师也不是东北人,我们愿意相信他没有看到过这里发生的一切。而黄宏和巩汉林,都是东北人,他们知道这里的一切,知道他们的作品意味着什么。在那个寒冷的大年夜,无数东北下岗工人,经受的是一次在全国人眼皮底下的羞辱。“咱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每当看到这句台词时,我会走神,想起《茶馆》里的另一句台词:“我爱咱们的大清国啊,我怕它完了,可谁爱咱们啊!”
今天,黄宏老师也走上了下岗这条路,但赚够了钱的他,会有一个富足的晚年。不知道,他是否会想起那个晚上。在那个晚上,他放弃了一个有起码道德的人就该恪守的沉默,成为了一场人肉盛宴上的掌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