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让我们通过阅读来观照自己:心中需要贮藏多少悲悯与善意,才能洞悉体察他人的不易与委屈。(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一、
对林黛玉而言,什么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千万不要说是爱情,她的头等大事其实是吃药。
初进荣国府,与外祖母抱头痛哭,与众亲戚相认,眼泪尚未擦干,正经话也还没有说上几句,先得介绍自己吃什么药。
因为大家看她身体面庞怯弱不胜,便知有不足之症。
于是便有人问了:“常服何药?何不急为疗治?”连王熙凤那么八面玲珑的人,一见黛玉,问的也是“现吃什么药?”
唉,这也太唐突了,简直就是尬聊嘛!哪有一见面就问人家“你是不是有病”?
好在黛玉接得住,不是直接回:“我有病,你有药啊?”而是大大方方说:对,没错,我就是这样,从会吃饭起,便会吃药了。我如今吃的是人参养荣丸。
贾母说:正好,我现在正配丸药呢,让人给你配一料。
那就接着吃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吃药。
二、
但是,吃来吃去,补药那么多,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没见黛玉的身体好转过。作为一个吃药VIP,失去了许多健康人的自由和快乐。
宝玉过生日,在怡红院群芳开夜宴,大家玩得正high,二更一过,她立即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真是扫兴。
就算她刚想一个人在外面发会呆伤会神,紫鹃会从背后赶来,喊她回家吃药。
和宝玉吵架,一哭一生气,哇地吐了出来,没办法,估计是天天吃药,把胃吃坏了,所以稍微受点刺激就吐。吐的也不是饭,是刚吃下去的药,香藿解暑汤。
宝琴送了她一盆水仙,她自己说:“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禁得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又怕屋里的药味把花熏坏了,不得已要转送宝玉。
因为从小就吃药,公认的身子骨弱,她也失去很多展示自我才华的机会。
凤姐儿病了之后找临时代理,自家人是李纨和探春,再挑不出人来了,就从亲戚家的姑娘里找,选中的是黛玉和宝钗。
但黛玉的身体素质是硬伤,“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明知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不肯出全力,也不得已只能将就着用。
而黛玉呢,不能亲自上阵,只能在一旁当啦啦队,大声给探春叫好,又忍不住道:“我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这样下去必至后手不接。”
有什么用呢?身体拖了后腿,再会算帐,也轮不到你算;再会理财,也轮不上你理;再有才干,也没人敢冒险让你上台施展。
除此之外,还要遭受误解。
比如袭人就在背地里酸溜溜说黛玉不做针线,说老太太怕黛玉劳碌着了,需要静养,半年了还没见黛玉拿针线呢!听那话外音,好像觉得黛玉太过娇养了。
身体健康的人,没体会过病人身体上的感觉,所以他们很难产生同理心。
只觉得她娇生惯养,太矫情,幸而有宝玉替她出言辩护。
她在窗外听到,但能冲进去说理去?只有默默忍了。
三、
大家见了黛玉的面寒暄,不是平常人的“吃了吗?”,而是“吃药了吗?”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见了林黛玉,问的是:“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
王夫人当时心情本是不错的,也许鲍太医是王夫人推荐的,也许是她此刻愿意屈尊体现一下做舅母的关心。
如果黛玉乖巧地说一声:“谢谢舅母关心,我好多了。”那就皆大欢喜了。
但她偏偏没有按标准答案答,而是大喇喇据实回答:“也就那么回事儿,老太太又让我吃王太医的药呢!”
这多少有些让王夫人下不来台,想想人家秦可卿,瘦得脸上的肉都干了,面对贾母送来的枣泥山药糕,还说自己“克化得动”。王夫人,此时的脸色应该是沉了一沉。
宝玉插话说:“以后别吃人参养荣丸了,吃天王补心丹。”
王夫人此刻尚还余一点耐心:“既然这样,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
但宝玉太实诚,得寸进尺让他妈给他三百六十两银子,他要亲自给林黛玉配一料丸药。
王夫人有点生气了:“放屁!什么药那么贵?”
宝玉不看情势,二不唧唧地说了很多奇怪的药:头胎紫河车,紫河车就是人胎盘,还必须是头胎的胎盘,接下来是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乌,(一说六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都是些闻所未闻的珍奇药材。
这都不算什么,主打药更吓人,是古坟里死人戴过的珍珠。还言之凿凿说这方子给过薛蟠,要宝钗给作个证。
万万没想到,一旁的宝钗,竟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她太精了,冷眼旁观早看出了姨妈的不快,便明哲保身不掺和。
多亏凤姐儿在里屋听见了,出来作证说确有此事。
此时,王夫人的耐心已经耗尽,没好气冷笑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此话一出,黛玉的尴尬可想而知。
此一折,王夫人对黛玉的不耐烦已经初露端倪。
但毕竟是大家出身,在对待黛玉的问题上仅限于就事论事,不会做得太露骨授人以柄。
然而她不会,不代表她身边的人们不会。
你看周瑞家的给奶奶小姐们送宫花,先往王夫人院子方向送,再是凤姐儿院子,最后才是贾母这边的黛玉。
四、
越往后走,随着贾母日渐年高,王夫人一派渐渐站了上风。世态炎凉,黛玉的日子便越来越难过。
早在第四十五回,宝钗曾经建议她少吃药多吃饭,因为“食谷者生”,光靠药终究不是长法子。还建议她吃冰糖燕窝粥,慢慢调养,比吃药强。
黛玉很有自知之明,她说:“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又兴出什么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就算正经主子不说,下人们也是不会饶过她的。
连老太太多疼宝玉凤姐儿,他们都容不下,更何况她这样来投奔的非正经主子?还是别招人多嫌了。
宝钗听了她的难处,遂派人冒雨给她送了一大包燕窝。
黛玉感激不尽,请跑腿的婆子吃茶,知道婆子有赌局,抱歉地说:“难为你,误了你发财。”
给婆子赏了好几百钱,叫她打酒驱寒。
对于为她办事的下人,她从来不吝啬,佳蕙去给黛玉送茶叶,正逢黛玉给丫头们分钱,便顺手抓了两把赏给了佳蕙,可把佳蕙乐坏了。
燕窝的事被宝玉听到后,就故意在贾母跟前漏了点口风,他深知黛玉的难处,吃完了也不好再去管宝钗要。
老太太一听,可不能让自家外孙女受这种委屈,于是叫人一天给潇湘馆送一两燕窝过来。
宝玉开心地对紫鹃说:“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说这话时,就在刚刚,黛玉的丫环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人参回来,解释说王夫人睡午觉,她等了好长时间才拿上。原来黛玉要吃人参,是需要找王夫人特批的。
紫鹃想说:娃,你不要太天真了,这些人参燕窝,正是林姑娘的病根呀。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哪里有闲钱吃这个。”
谎称林黛玉要回苏州老家,引得宝玉发了疯。
正因为感知到黛玉在贾府里愈来愈多的不自在,紫鹃才咬咬牙放出身手试一试宝玉的真心。
她后来劝黛玉趁老太太明白硬朗,“作定了大事要紧”的话,句句戳中黛玉的隐痛:“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欺负去了。”
颐和园长廊彩绘:焚稿断痴情。(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五、
后面的事情越来越印证了紫鹃的预言。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描述她厌恶的晴雯长相,说的是“削肩膀水蛇腰,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比谁不好要拿林黛玉比,可知也不待见黛玉。
下一句话说得更狠:“我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这简直更是影射黛玉了。
等到当晚王善保家的奉王夫人之命抄捡大观园,原著中一段话更是意味深长:凤姐儿与王善保家的说不能抄捡薛大姑娘屋里,王善保家的也说:“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
就这样“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仿佛林黛玉就不是亲戚家的姑娘。
进去之后,凤姐总要给几分薄面,见黛玉已经睡下,连忙过去按住不让起来,说“睡吧,我们这就走”,还不忘拉扯点闲话。
而王善保家的就不是了,以抄出宝玉的东西为功,还不怀好意地说:“这些东西哪里来的?”看那情形,不是凤姐拦着,是预备泼黛玉一盆脏水。
等到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自己要用人参给凤姐配药却找不到个像样的,不得已派人出去买时。
这才终于撒出了一肚子邪火:“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
换做常人,站在黛玉的角度上,听了也难免会觉得是在迁怒自己:合着你家那多人参都是让我一个人吃光了?
黛玉那么敏感的人,对周遭环境和人们态度的感受,岂能比紫鹃迟钝?
别看她嘴里斥着紫鹃“这丫头今儿不疯了?”,却在紫鹃熟睡后失眠,直哭了一夜。
这样的夜晚于黛玉是常态。她曾对湘云说“大约一年之中,统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
想必在那些难挨的漫漫长夜,白天里那些琐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世态炎凉的细节会一一浮现重演。
不克扣吃穿用度不等于就是全心善待,精神上的排斥是更难愈合的内伤。
那种冷不防就要你“识相一点”的压力,才更让人难受。
那种感觉,就叫委屈。
不要忘了,《葬花吟》便是黛玉受了晴雯委屈后的肺腑之作,更多的委屈,是叫你感受得到却说不出、也不能说的,那才是平静海面下隐藏着的巨大冰山,是真正的委屈。
而病躯更是一面镜子,照得见周围世界的凉薄。
我们的一生中,谁不曾领受过势利小人奉送的一些委屈呢?
但像黛玉这样,成日里浸泡在委屈中,那日子想想心里就先堵得慌。
所以啊,不管吃了多少年药,换了多少太医,黛玉的体弱多病从来没有改善过。
除了先天不足、缺乏锻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一味药,能专治经年积压在这心里的委屈。
六、
王夫人曾经跟凤姐议论过一次黛玉的母亲贾敏,“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
虽时隔多年,语气里仍然满满的艳羡与落寞,仿佛贾敏是一座翻不过去的高墙。
如果当初金尊玉贵的贾敏小姐在天有灵,看到最疼的女儿如今客居在娘家的情形,也很难安息吧?
看到这里,读者不禁会喟然长叹:为人母者,让自己好好活着,一路护佑孩子平安长大,才不算失职。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枉黛玉祖上袭过四代列侯,是堂堂巡盐御史的遗孤,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寄人篱下就是寄人篱下。
即便也算锦衣玉食,千金难买的却是一个舒展。
当然了,我们的黛玉也已经在很努力地给自己宽心了,否则不会在中秋之夜说,人家这里的正经主子都不能事事遂心,更何况自己这样的客居之人。
隔著书页,我们帮不了这个姑娘,生命与她而言,是自有图案,她唯有临摹,而我们无能为力无法插手,只能沉默地旁观,合书一声长叹。
不是所有人的故事,都必须要提炼一个主题;也不是所有人的悲剧,都要获得一个教训或者启迪。
如果一定要硬拗一个心得的话,这就是了吧——从来没有哪本书像《红楼梦》一样,让我们通过阅读来观照自己:心中需要贮藏多少悲悯与善意,才能洞悉体察他人的不易与委屈。
(此文删改自“腾讯”的〈林黛玉:有哪一味良药,治得了心中的委屈?〉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