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农场(图片来源:网络)
【看中国2017年6月20日讯】一个人的心深处,常有一些区域,一般不会轻意去打开它。那常常是一些令人感到悲伤、羞愧、或者懊丧的事情。黄天秀的回忆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望而却步的地方。
虽然不愿去触动这些回忆,但是在国外的环境中,尤其在大学的校园中,每每看到细佻、窈窕的东方少女,我眼前依旧不由自主地飘过黄天秀的倩影。这时我常会感到苍生是如此无情、不公,如果晚生几年,今天在美国学校走的不很可能就是黄天秀吗?
可是黄天秀有的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啊!而且伤害过她的人中间,不但有国家的人,有党的人,有民族的人,还有我这个小小的被社会压到社会最底层的反动学生。
初次见到黄天秀,是在晚上队部政治学习。这在大庆所有的下属单位是雷打不动的,除了农忙,周一到周六,每日晚上七点到九点都是政治学习时间。那一个晚上,我突然发现在低矮的干打垒搭起的队部会议室的黝黑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仍能感觉到从那个黑暗角落里模糊的身影上透出的清秀隽永的气息,异然不同于这个会议室里粗犷的芸芸众生。而且我有一种超验、模糊的感觉:她的眸子光线也落在我的身上,好像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天清晨去地里干活,在满天旭阳的光辉里,我看到一个细俏、高佻,穿着工作服的女孩子从我面前走过去,直往郭志强师傅的拖拉机,显然她就是昨晚坐在黝黑角落里的女孩子。这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正像她的名字一样,清秀、细巧、神色清纯、肤色苍白,但是已经没有书香闺秀那样的腼腆和娇媚。她说话和走路的样子都在努力显示一种与下层社会相配的粗俗和直率,虽然这种姿态和神色与她的气质并不相配。
她一来就分配在拖拉机上,不像我们这些反动学生初到农场时只能在大田班打杂,经过一段时候的考核,才有资格被分配到农业机械上工作。今天回想起我们这些反动学生经过考验,被证明不会破坏“党和人民”的农业机器后,被分配到拖拉机和康拜因时,那种心里激涌的能够重新得到“党的信任”的喜悦和感激涕零,真有些令自己脸上发烧。不过我是最后一个被分配到机械上工作的,而且上了不久,就被拿下来了。这些伤痛的往事我会将在另外一篇文章──王奎选中叙述。
因为工作不在一起,我与黄天秀没有很多的接触机会。但是从工人背后支离破碎的议论中我还是慢慢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是从北京的一个大设计院来的,父亲是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正当命运给她展开如花似锦的前途时,她的擎天柱塌了,她的父亲被定成历史反革命,她的母亲离婚跑掉了。就这样那张自她俱生以来为她遮挡风雨和种种人间丑恶的篷布就此被撕掉了,将她光裸裸地扔在社会光天的化日之下。高中没有毕业,就跟着他劳动改造的父亲来到农场,顶起一方自己的天空,风餐露宿,以己身之力独对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中国人间。
一个女孩子失去保护被抛到社会上,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呢?像我这样的男反动学生受苦的底线就是被别人歧视和虐待,从我身上也就没有什么其他油水可图了。
而女孩子面临的敌人除了毛泽东俑作的政治歧视和迫害的群体以外,还有上帝制作的天敌──所有的男性。虽然上帝的本意不是这样,上帝让女人对男人充满媚力是为了生命的延绵和让女人受到男人更多的爱抚。但是对于失去亲人和社会法律保护的女孩子来说,却是弄巧成拙了,这也许是上帝没有办法兼顾的事情。现在看起来石油学院的共产党官员尚未良心丧尽,因为我们十一个反动学生中没有一个女性。
无论从统计学的观点(学院的女生和男生比例应在四比一左右),和当时被揭发出来的女同学言论的骇人耸闻上,以及从人类的生态规律说都是不应该成立的,唯一的解释是这些官员也觉察到了上帝设计这个世界时的小小漏洞。
与黄天秀接触比较多的时候是铲地,这是播种之后,秋收之前的一段日子。这时候黄豆的苗都出来了,同时野草也在它们旁边蔓生起来。如果这些野草不被铲掉,黄豆苗就会被野草淹没,老百姓说地荒掉了。农场是有灭黄豆草的农药的,但是农场领导嫌灭不干净,就用人工除草。这时候全场除了垦荒的拖拉机不停外,所有的机械都停了,连一部分机关干部也下来支援,每天早上一大帮人挤在铁牛上,声势浩荡的奔赴黄豆地,非常热闹。
在地里,我总是远远地看见黄天秀,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倩影总使我感到无尽的向往和吸引?以至于晚上躺在床上,脑子中除了浮起满地的黄豆苗以外,也常常浮起黄天秀的身影。大庆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种英姿飒爽的美,这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以雄伟粗壮为荣,女人多没有线条,像水桶那样圆乎乎的,而工作服一到黄天秀身上就完全变了,玉立婷婷。另外黄天秀爱将淡雅颜色的衬衫领子从蓝色的工作服领口翻了出来,充满生活情美。对于生活在充满斗争烽烟峭火时代中的我,看到这些久已淡忘了的柔美的颜色和花纹,无疑是一种美丽的诱惑。它不由自主地勾起了我与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时的亲切的童年和少年的回忆,我常常由此发现我离那个时候有多么遥远了,远得好像是童话中的故事。
每天收工前,黄天秀总是到野地里去采花。北大荒的夏天,地里长着一种酷似牡丹的芍药花,花瓣洁白晶莹。每当黄天秀胳膊上抱了一大把洁白的芍药花从西下的夕阳中跑过来,奔向回收工家的铁牛时,那个图景就像一幅美丽的画。黄天秀这些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行为在大部分工人中既不引起好感,也没有负面反应,只是不理解而已,但是却肯定的使队指导员邵兰新非常不悦。我清楚地看到,拿着一大把芍药花的黄天秀爬上铁牛时,邵兰新看她时,那种鄙夷和讨厌的目光。邵兰新对于出身不好的人永远有着一种天然的敌意,他的思维方式我在丘德功那篇文章中会有真切的描述。
在地里休息的时候黄天秀常常唱歌,她唱得最多就是地道战的插曲“主席的话儿记心间”。直到现在每当这首歌的旋律起来的时候,我就仿佛看到一个孤苦无助的女孩子在北大荒风雪交作的草原上深情和凄婉地唱着,唱着。但是从这个优美曲调发出的词语中,我听到的是完全不同于歌词本意的内容,当她唱到
太阳照得人身暖啊!
我听到一个可怜无靠的女孩子正在全身心的盼望、期待和向上苍企求和呼吁爱和关怀!
然后紧随着:
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我心里亮啊,心里亮。
那种沐浴在爱的大海中的无比陶醉和幸福的满足,使我的心灵感到强烈的战栗:它发自一个家庭破灭、亲人四散的女孩子沉浸在歌曲短暂虚幻的温暖和关爱中的忘情。
到了下一段:
咱们摆下了天罗地网,
要把那强盗豺狼全都埋葬,全都埋葬!
我感到她的声音在哭,那些强盗豺狼不就是她的爸爸和她自己吗?在她颤栗的歌声中一点也没有原曲中的霸道和杀气,而是说不尽的悲哀,说不尽的无奈,说不尽的恳求。
我与黄天秀很少有机会讲话,但是我感到我们心中有着一种越过语言的理解和默契。队里的人都叫我小黄,而黄天秀来了后也叫小黄,因此大家在地里,或者在铁牛上叫小黄时,就会有工人打趣的问:哪个小黄,男小黄,还是女小黄?这时黄天秀就会向我投来一个会心的眼神。那一霎的眼神中传达的高兴、信任和鼓励,就像暖流一样流及我的全身。
在到农场之前我没有认真地爱过一个女人,也许我的一辈子都没有谈过恋爱,我的婚姻是政治恐惧的产物,那个荒唐的婚姻不但毁坏了自己的幸福,毁坏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幸福,还给这场婚姻的产品,二个孩子留下了无法补偿的心灵创伤。如果我一生曾经有过恋爱的话,可能就是对黄天秀的感情了,假如这种没有语言的心灵感触和用眼睛传情也算是恋爱的话,它就是我的初恋了。
我们的恋爱就是晚上的政治学习,我们总是坐在最没有人注意的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远远的相对着;邵兰新在那里枯燥无味的讲着老三篇;工人们半睁眼,半闭眼打着瞌睡;……在半昏不明的灯光中,我们对望着,感情的烈火就在那朦胧的灯光中燃起来,似有似无地,传递着……。
啊,那曾经是多么美妙和令我心灵激荡的时光,在昏暗中,人间的种种政治、社会遮拦都模糊了,我们可以尽心的没有羞涩地、没有顾虑地看着对方,一直看到对方的心和灵魂。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一定会画下,在黝黑昏暗灯光中一个望着你的少女,那种朦胧的美,那种在黑暗中散发和透出的温柔,爱的火光,那是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和太阳烈焰下的女人,无论怎么装饰、化装、也无法达到的境界。
奇怪的是每天回到白天的工作,在光天化日之下,昨晚二个恋人、二个灵魂的互相贪婪地交融,互相饥饿地吞噬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有发生过的梦一样。我们互相走过去的时候,大家若无其事,就像队里任何一个平常的工人一样擦肩而过。
这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爱情本来就是在黑暗中成长、累积起来的,它只能属于黑夜吧。
让他们拥有光明和白昼
我们就待在黑夜吧……
或许这种白天的麻木,还来自于一个正在劳改的反动学生没有恋爱权利的自我保护。在那些困苦艰难的日子,我的个人意识、我的自尊、我的灵魂、在白天都在昏昏的沉睡和休克。只有到了深夜人静的时候,当我拿起笔,与我假想中的美丽的诗女神,MUSE,交谈时,它才苏醒过来。也只有这时,我才感觉到我是一个人。可是自认识黄天秀后,MUSE就渐渐被偷换成了黄天秀的形象,她是我精神世界中纯洁的女神啊!
但是我从来没有摆脱那种劳改烙印在我身上的深深自卑,因为我根本无法知道自己的将来,怎么再去对一个女人负责呢?下面的诗就是我陷入对黄天秀情感最炽烈时写的:
姑娘,我们徒然相望
犹如那高远的蓝天
你望,望那蓝天正向大地注视
可是它们相隔万里
永难超越
姑娘,我们徒然相望
犹如那被巨擘截断的水流
你望,望那水流正向绿茵奔去
可是被一道巨擘截住
永难超越
姑娘,有一天我们会从人间消失
回到我们神秘的来处
可是你望,望那天空仍正向大地凝望
姑娘,有一天我们会从人间消失
回到我们神秘的来处
可是你望,望那奔腾的水流还在巨擘下吼撞
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我与黄天秀之间的这个秘密,连我自己在白天看到黄天秀时都认为晚上的一切只是梦境,相信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什么。但是慢慢地黄天秀开始逾越界线了。
首先,在去地里的时候,或者从地里回家的时候,一大堆人都紧紧地挤在铁牛的拖车上,一个挨住一个,一个抓住一个,车颠颠簸簸,很难平衡。有一次黄天秀上了拖车后说,“小黄,抓好了啊”,语气中的关爱显而易见。这是绝对不合时宜的,也是非常大胆的,其勇敢的程度今天人难以理解。将自己的关爱送给一个正在劳改的反动分子,这个行为如果发生在大学生和知识分子之中,黄天秀无疑会受到积极分子的当场训斥,甚至开会批判。但是这里毕竟是相对淳朴的工人队伍,他们也就像没有听到一样。
黄天秀对我的关心愈来愈明显了,不但在铁牛上对我的关嘱愈来愈频繁了,而且在其他地方也显露出来了。有一次在地里休息的时候,突然天下起雨来了,黄天秀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将她的雨衣给我送了过来。这一切使我已经清清楚楚的意识到,长年累月来,晚上那种在昏暗灯光中的二个饥渴的灵魂的相互撕裂绞缠已经不是梦幻,它正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它已不满足于晚上,要偷偷地向白天潜入和侵占。
幸而这时铲地结束了,队部调我去看场院,我就不必参加政治学习了,加上拖拉机也要倒日夜班翻地,我与黄天秀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每天夜晚场院都是灯火通明,直到半夜人才走空。这时诺大的一个场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阶级敌人看守粮食,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为了壮胆,我将场院所有的探照灯都打开,然后钻到用小杨木围起来的四面漏风的工具房中睡觉。我根本不相信会有哪个阶级敌人会来烧场院,如果有,我倒是担心当时被斗得昏天黑地的走资派。其中哪一个要想不开了,放把火与粮食同归于尽的可能也要比那些在无产阶级铁拳下已经元气大丧,像落水狗一样在苟延残喘的阶级敌人大多了。如果运气不好碰上这么一个家伙,我也只能认命了。反正这么大的场院看是看不住的,不如呼呼大睡,将命运交给上帝吧。
但是北大荒的夜又冷,风声又凄戾,我将很多麻袋盖在身上,重得喘不过气来,还是冻得发抖,半夜经常冻醒过来。
后来车启轲师傅夜深来查场院,纠正了我将场院所有的探照灯打开给自己壮胆的愚蠢行为,他将探照灯全部指向场院外边的道路,这样外边来场院的人远远的就能看得很清楚,我也觉得安全多了。
我的探照灯可能从来没有吓唬住哪一个窥视我的场院想破坏的坏人,唯一受到这探照灯麻烦的却是黄天秀,因为她是整个秋天唯一夜深来看过我的人,也是我所谓的初恋中唯一一次的与她单独相对。
她是给我送信来的,因为看场院,我好长时间不去队部,父母给我的信扔在队部的桌子无人拿。她一来就说:那些探照灯好亮啊!我知道她没有说出的话是,对于一个夜深来单独看望人的女子,这些探照灯是多大的麻烦和障碍啊。
那次见面,我们都很慌乱,不知道说什么好。以我们的精神而言,我们已是非常非常情真意切的情侣,而从实际的经历来看,我们又是那么生疏,一共就没有说过几句话。所以那个夜里,我们讲的话都是废话,都不是我们心里要说的话。我感到自己的舌头这么笨拙,黄天秀显然不是送信来的,她下了如此大决心,冒着风险创造的这个机会,显然是在期待什么。而我除了你好吗,要保重的屁话,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天秀显然是失望地走了,她走了后,我也万分的懊恼,平时在脑子中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与她亲昵,在机会来临时,就这样浪费了。我觉得那天夜里我不管对她做什么,她都是不会反对的,她是考虑了千万次有备而来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我还是一个处男,没有与女人相处的任何经验,不可能有任何非分行动,加上这次机会的突然性,我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不过,我们所以没有走向更深关系的本质原因,恐怕还是我们双方的恶劣处境,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一条可行的通道。后面的经历证明了如果那个夜里,我雷池一步,那么我犯下的罪孽更将终身不能饶恕和洗涤。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与黄天秀这种私下的把戏,没有逃过一些年纪大的下放干部的眼睛。在我结束了看场院的秋天,回到大田班去垦荒时,他们对我做了一个很可能是事先预谋的点化。
这些下放干部对我都是很好的,尤其三八干部张瑜对我有着一种近乎父辈的关爱,将来我会专门写文来勾画这个可爱的共产党早期革命干部形象,我相信大家会看到这个共产党革命干部与中国书本和影片,甚至他们自传中的样子,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通常这些下放干部都不在我面前谈论队里的是非,他们认真地将我当作一个犯了错误的年轻学生,不愿意让我再卷入任何可能引起的麻烦、引起思想混乱,希望只用正面的东西来影响我。他们尤其不在我面前谈女人,虽然这是他们自己最喜欢谈的题目。今天我回忆这些往事时,常对这些前辈的好心和审慎心怀感激。
那是一个田间休息的时候,甘肃农民出身的管理大田班的工人王奎选不在,在一起谈话的有张瑜、丘德功、老曲等人。好像是老曲挑的头,他说“我看好像女小黄对男小黄有些意思”,这话引起了感情上对我最好的张瑜的愤激:“小黄,不要理这个婊子,她跟谁都睡觉,她在办公室跟王纯阳搞(保卫科长),在地里跟郭志强搞(她的师傅)……”。我的头一下子轰地炸了,后面我只看到张瑜的嘴在动,什么也听不到了。等我恢复过来时,张瑜已经说完了。大学毕业的丘德功看出我受了强烈震动,用一种非常恳切和平静的声音说:“小黄,沉住气,不要这个破货,你会有出头的日子的,你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对于一个反动学生,这番话是非常推诚置腹的。
但是我不明白,怎么事情会这样呢?这个反差太太了,我心中象征美丽,纯洁的女神变成了婊子和破货!我不能不相信张瑜、丘德功等的话,这些人自我到农场后,一直同情我,以诚挚待我,没有任何理由要造出这样的谎言来欺骗我。但是另一方面与黄天秀的感情相融,使我无法自拔:是她在那个困苦的岁月里,给了我甜蜜和纯净的希望,是她在那个看不到尽头的苦难中,给了我鼓励和力量,还有那在昏暗的会议室中我们以目交谈的美丽时光,她抱着一捧洁白晶莹的芍药花从夕阳中向铁牛奔来的样子等等……,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影和表象吗?至圣的纯净和美怎么能和最无耻的堕落混杂交缠在一起,无法分清呢?
我不明白,不明白,我心中象征美丽,象征希望的女神倒塌了,破碎了。它的碎片在我的心中杯盘狼藉,不忍目睹。我一旦想到黄天秀清秀的身体在粗俗无知的王纯阳,郭志强的搂抱下作乐扭动时,就快发疯了。我的心像被刀刺一样,在流血,我对于美好事物的信念和对真和美的向往摇动了,使我不知所从。
经过一段非常难过的挣扎,我决计埋葬这段情孽,不再想黄天秀的事情。黄天秀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变化,用她美丽的眼睛,惊讶、期待、疑问的直盯着我。可是我低着头,不敢看她。我虽然不看她,但是超验让我感觉到她陷入了深深的不理解,失落和痛苦之中。
终于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候,那又是到了铲地的时候,在一望无际的黄豆地里,一个炎日如火的中午,风很大,满地的黄豆苗都在摇摆着。
我在黄豆垄上铲到半途,前后都没有人,这时我发现邻接的黄豆垄的远处出现了黄天秀的身影,她铲得非常快,她在拼命追我,离我愈来愈近,我感觉到她要找我。
到了我身边时,她在喘气,已经成了汗人。很久她只是傍着我,不向前去,也不掉落,显然希望我说话。发现我不会说话,她开口了,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变化,为什么冷淡,而单刀直入地说有一个大庆战报的记者向她求婚,问我应不应该同意。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如果我叫她不要同意,这就意味着我与她的特殊关系被默认了,如果我叫她同意,我对对方一无所知。我想我不应该纠缠到她的婚姻中去,最好是沉默。过了一段不短的,非常难堪的僵持以后,她又说,如果我不喜欢她结婚的话,她听我的。说完后,她的锄头停下了,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看我仍没有回答的意思,她又说:她愿意等着我,直到我的处分解除。我已经无法躲避了,一刹之间,几个月来埋在心里的痛苦和苦闷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我根本记不得我到底讲了什么话,但是肯定有这样的话语:
“……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即便我们遭了不幸,落了难,也不应该丧失自己的道德和廉耻,丧失做人的尊严……”。
我讲完的时候,看到黄天秀流满汗珠的脸变得苍白,那是一张被痛苦扭曲得已经哭不出来的脸,我感到天在转,地在摇,我不敢再看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脸,我拼命锄地向前走去了。
到了地头的时候,我才回头看去,黄天秀没有再跟上来,也没有再锄地,远远地,我看到她蹲在地里,两手捂住了脸。
第二天,第三天……,我再没有看到黄天秀上班。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队上的人,黄天秀哪里去了,他们说她请假去大庆了。谁也不知道是我赶走了黄天秀,那些日子中我有着一种深深的犯罪感,不管她的生活作风如何,我有什么理由和权利去伤害一个曾经给过我那么多温情和关爱的女孩子呢?每每想起在铁牛上她那样深情地关瞩我小心,想起她在雨里将自己的雨衣送给我,我就感到羞愧难当……。
我心里在盼望黄天秀回来。
黄天秀再没有回来,不久后听说她结婚了,丈夫是战报的记者。
又过了两年,我听说黄天秀怀孕后早产了,四个月孩子就掉了,而且再没有生育能力。她的丈夫对她很不好,经常打她,还听说她变得非常苍老,非常吝啬,舍不得吃喝,拼命地存钱。这是我听到的黄天秀的最后消息。
二零零年阔别中国十多年后,我回到当年劳改过的农场,我问了农场场长所有我关心的人的消息,但是我不敢问黄天秀的下落,在一种自责的犯罪感中,我怕听到更坏的消息。其实如果问,场长也不一定知道,谁会关心一个非职工的反革命女儿的命运呢?
我这一辈子,有人对不起我的地方,也有我对不起人的地方,但是我相信在大部分情况下我是被别人伤害的,黄天秀却是我一生中为数极少的被我伤害的人,而且伤害得这样惨重,这样彻底,这样绝情,这样无可挽回。
几十年来我对黄天秀的事情做过很多次的反省,起初只是感到羞愧,感到对不起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感到自己背负的罪孽十字架比以前更沉重。
首先对于黄天秀生活作风的传说是永远无法证实的,生活与文学作品不同,文学小说中叙说的事情都是黑白分明,确定无疑的,作家在这些确定无疑的事实下去展开自己的主题,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是实际生活中有哪件事情是那样清楚的呢?那么泾渭分明的呢?像黄天秀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到了这样的处境,各种恶意的传说、谣言,即便黄天秀本人守身如玉,也是会无休无止的围绕着她的。至于真正的事实是永远弄不清楚的,因此在中国,去说事实往往是一句无意义的话。
其次就算张瑜、丘德功等告诉我的是事实,那是黄天秀的过失吗?王纯阳是农场保卫科长,直接掌握着黄天秀父亲和黄天秀的命运,郭志强是她拖拉机包车组的组长,这些关系的产生不更在控诉一个弱女子在不公平社会的强势逼迫下的走头无路和悲惨命运吗?
现在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将这个社会的耻辱全部加到一个女孩子身上呢?是谁给了我权利去义正词严地责备黄天秀呢?除了那个时代的不正常的政治因素以外,应该说是中国社会的道德意识。这种道德意识使我感到自己一身正气,这种不断用道德,用政治,用知识,去不断进取、去辩论、去钻营、去倾轧、去证明自己比对方高明,将对方踩于足下的中国文人恶陋,我到了天命之年,才如梦方醒。
在我反省黄天秀的事情的时候,我还不止一次的想过一个问题,如果黄天秀晚生几年,她不就是中国今天的女大学生中,甚至今天在国外学习的女研究生中的一员吗?如果有两个黄天秀,一个是那个时代的黄天秀,一个是今天的黄天秀,哪个黄天秀更使我喜欢和怀念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这两个黄天秀的区别仅仅在于今天的黄天秀享受了一切的权利,教育的权利,政治不受歧视的权利,以及物质上浪费的权利;而那个可怜的黄天秀什么也没有,她没有受到足够教育,在莫须有的性爱上受到永远弄不清楚的诽谤或者鄙视,政治上被沉重的压着反革命家庭的帽子,至于物质上,她恐怕仅有的只是那几件领子翻在工作服外面的衬衫。一个享受和将个人欲望发展到极致,另一个受苦受难、情性被压抑到极点,如果在这种比较下,我却同情和爱后一个黄天秀,虽然对她所受的不平待遇非常反感愤怒,但是我还是爱后一个黄天秀,怀念后一个黄天秀,而对今天那些被幸福和快乐醺陶到无知、以至放荡的现代黄天秀呲之以鼻,那不是等于说我认可,支持黄天秀应该受苦吗?
我常常被纠缠到这些无法解开的逻辑矛盾和思想死结中,我虽然恨那个制度,和那个将黄天秀压得无路可走的时代,但是我却更怀念着爱慕着那个痛苦中打造的黄天秀,怀念着那个在低矮的干打垒的黝黑昏暗灯光中深情望着我的少女,更怀念在那个痛苦年代中挣扎的芸芸众生。而不喜欢当这些不公平被解除后人性在享受中被发展到极致的黄天秀和现代人。
这也许是我们这些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永远无法说清楚的彻心之痛,因为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历史,我们的一切都已经被镶嵌在那个痛苦年代的框架中,虽然伴随着我们很多不能赎回的无法补偿的歉疚,但是如果去除和消灭了那个框架,我们也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