茆:要不然十个姚奎甲也要被百姓用石头砸死了!这件事当时传的沸沸扬扬,我们在江南都听说了。它反映了民心的向背,和载舟之水也覆舟的常识。你也一定在现场,能给我说得详细一点吗?是不是就是那天,你看到李师母他们也神情亢奋地站在街边的?
方:是的,就是那天!我们都是血肉之躯,都有七情六欲。对李师母一家来说,李老师死了,就像家中顶梁柱倒了,从此寡妇孤儿只能苟活了。对我来说二十来岁,突遭横祸,从此沦为异类,受尽屈辱与磨难。而给我们带来厄运的,正是这个姓姚的在无为当政期间,面对这个恶人,怎能不怒火满腔,恨不得上前煽他几个耳光。但是,我和李师母都是历经磨难的人,也清楚自己的身分,不想给自己以后找麻烦,只能当旁观者。不过即使是旁观者,那天也吐了一口郁闷在心中多年的恶气。那场面你是未见到,见到了终身也忘不了。
我们经历过的运动可谓多矣,哪一次运动不是领导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山呼海啸,群情激愤。可是谁都知道,所谓群众运动,实乃运动群众也。什么激情什么义愤,都是为了运动的需要,而调动起来的。除了少数别有所图的人,绝大部分群众都是盲目的,只是运动中的一粒棋子,任人摆动而已。
而游斗姚奎甲就不是这回事了。那是百姓自发地向这位一贯推行极左路线,从而给无为百姓造成极大伤害的统治者讨回公道的日子。所以游街的日期一公布,那天全街道早早地站满了人,有县城的,也有从很远的乡下赶来的。大都表情严肃,有的眼里还饱含泪花,一定是想起亲人惨死,而情不自禁。当然也有看热闹的,但为数不多。就算是百万人口的大县,一下子饿死了二十多万,有几家能幸免于难!所以当装着姚奎甲的铁笼囚车一在街道中出现时,全街道顿时沸腾了,一片打倒之声,向姚奎甲讨还血债之声响彻云霄。这些都是事前估计到的。但是,很快,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突然人群中有人用准备好的石块,向姚的铁笼车砸去,一人开了头,只见街两旁的人,一拥而上,纷纷用大小石块,奋力砸向笼车,边砸边喊,震天动地。也有捶胸顿足的,也有掩面而泣的,那才真正叫百姓之怒,载舟之水终于掀起狂风巨浪了。多亏笼车是铁的,而且很坚固,就这样也被砸得不成形了。车内的姚是吓得尿裤子了还是昏死过去了,只有近前的人才能看到。可以想见,那天要是不装进很牢固的铁笼子里,姚肯定要被砸成肉酱!就是那天我看到了李师母和两个孩子,神情亢奋地站在街边观看,他们也一定看到我了。因为人群都拥向了笼车,我们是少数没有行动的观望者。其实我们和大家心都是通的。
茆:这件事应该写进历史!单写进地方志还不够,应该写入正史,最好在无为街头,立一个百姓砸姚笼车的记念碑。使世世代代万古千秋的执政者,都应该知道百姓不可侮,民心不可违的浅显常识。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百姓才是头上天!谁胆敢违背民意,下场可能比姚奎甲更惨!听说保了姚一条命的造反头头,清队时还是挨了批斗。
方:那是必然的。不过明知要被秋后算账,而且姚罪恶再大,群众组织也不能把他定罪,到头来还得自己吃亏。尽管如此,能有一次向姚这样的人,施行报复,还是会不顾一切去干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是二十多万饿死者的冤魂啊!斗完姚奎甲之后,一切还是老样子,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好说的。要是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为我们改正了,到今天我们还不得像贱民一样苟活着。无为饿死二十多万人的事,也将永远被尘封着!
茆:我们都是那场运动和三面红旗时代的幸存者。但我们忘不了,正是有一批批人牺牲,包括被饿死的人,才换来今天相对的繁荣和宽松一点的政治局面。所以我特别敬重,你陪同李信鹏老师的遗孀,数百里寻墓一事。事隔二十多年了,你们怎么能在那一片乱坟岗之中,找到了李老师的墓穴呢?
方:说来真是话长。李老师改正之后,李师母第一个要求,就是要把李老师的遗骸迁回自己的故乡,与亲属子女长相守。而且她已经知道了,老师入土是我装殓掩埋的,还刻了块碑,要求我培同前往。我也欣然同意,这也是我多年的愿望,总不能使自己敬爱的老师,长年埋骨荒野,成孤坟野鬼!
茆:无为到广德并不远,过了江芜湖汽车站有开广德班车的,要是赶上上午的班车,到广德转车,当天就可以到门口塘农场所在地:邱村。可是咫尺天涯,你们特别是李师母,二十年了,却不能到此来凭吊她日夜思念的夫君,向他倾诉作为未亡人的艰苦辛酸和怀念。你重新踏上这块埋葬了你四年青春的荒山野岭,也一定有许多感慨吧!
方:是的!我们赶到邱村时,已是傍晚,我把李师母安顿在小旅社之后,一个人在通向昔日农场的小路上徜徉。还是这个深秋,还是这个十一月,还是晚风萧飒,还是寒气逼人。
今年是1979年,距李老师罹难正好二十整年!二十年啊!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一个人来说,却又是漫长的。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啊!如果是一个清明时代,这二十年对李老师对我们都是生命力最旺盛时期,都是为国家为百姓效力的最佳年龄段。可是李老师却躺在一座孤坟里,逐渐化为一堆枯骨。我们活着的人,则是惶惶不可终日,说不清哪一天又是什么运动来了,被拉出去斗个七死八活,谁都可以羞辱你作践你。真的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恢复自由之身,还能陪伴师母来寻找李老师的遗骸。明知这是一件希望渺茫之事,我也得付出我的最大努力。
茆:确是一件极悲伤又极艰苦的工作,很难想象你们终于在几乎绝望时,发现了真墓穴!
方:确实是这样。所谓的墓碑,当然早已荡然无存。没了碑就和所有的无主孤坟一样,没有任何识别标志了。二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地形方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既是乱坟岗,就基本是无主坟,也就没人来祭奠凭吊和修葺。一眼望去,只见地形杂乱,荒草萋萋,坑坑洼洼。有些乱坟堆坍塌了,还能见到几根白骨夹杂在荒草与泥泞之中。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死亡之地。不是衔命而来,谁也不愿在此停留。
茆:李师母看到这么凄凉的死亡之地,想起和自己多年相濡以沫的丈夫,竟然归宿在这里,一定是无限悲伤吧!
方:那还用说吗?师母虽然刚五十出头,但抚孤成长,艰苦备尝,生活的重担精神的压力,早已把她压垮了。已半头白发,行动迟缓了。当天面临那一片肃杀的死亡之景,连走路都困难了。就这样她也陪着我连连挖掘了两天。
茆:你们是一个一个坟堆挖吗?
方: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其实哪里称得上坟堆,因无人管理修葺,只是略高于地面的土包而已。你只能一个不丢地一排排挖过去,用所谓地毯式挖掘,事后你才不会后悔。其实干这种事心里挺虚的。中国人最忌被别人挖祖坟了,那是对一个人也是对一个家族最大的侮辱。这里虽说是乱坟岗,都是无主坟。但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为甚么又有甚么权力惊动他们呢?所以干这种事时,我一直有犯罪感,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只要挖开茔地,见到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都是祈祷式的念念有辞:请不要怪罪,我们要找亲人,不得已惊动了你,我一定原样修复好,再多培上几锹土,让你安息!尽管我做了我应做的事,但百姓总认为这是犯了阴气,于人是十分不利的。收工时我目测了那块乱坟岗,不过动了不到五分之一,按这个速度,那还要五、六天。我虽不迷信,也自认为是在做善事,起码我这么辛苦,决不是为自己谋一点私利,想到这里我才坦然多了。
茆:第二天你们还是原样一排排挖过去吗?
方:按说也只能用这个笨办法。不过第二天一上工,我在乱坟岗上转了一圈,目测了一下哪里离我们作业区最近。虽说准确位置找不到了,但大方向是不会错的。所以我就在那认为离作业区最近的地方,转来转去。果然,隐约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官吧!所以第二天我们换了一个起点开始挖。
茆:果然是第六感官帮了你的忙?
方:哪有那么神奇的事。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从太阳刚出山,一直干到夕阳西下,还是一无所获。不过没有第一天失望,似乎可能下一个就是。不过人的体力实在支持不下来了,那年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看我气喘吁吁的样子,李师母也过意不去了,连声说回吧,明天再说。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萌生这样的念头,成败就在今天,今天再失败了,明天就可能累得起不了床了。就对师母说,太阳还未落山,再掘几个试试。果然,掀掉第二个坟堆的土层时,就见到了长短宽窄不一的白茬棺木,正是我和焦山长一起钉的那一付!
木材是腐朽,一碰就烂了,但形状不会变。我连声对师母说,找到了!找到了!我马上开棺了,你最好站远点,免得受不起这个刺激。师母哪里听我的,恨不得上前用手扒开棺木。她想象不出,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学问好,品德高尚,一直受人尊敬,没有任何过错,开过几次批斗会,人就被送走了。走时是四肢健全,思维敏捷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大活人,现在要见到的却走一堆白骨。究竟是谁给人间带来如此的悲剧?这一切也就“改正”二字便打发了?
茆:撬开棺木时,还是原先装殓时的体形?
方:那还能变得了?只是一切有机物都消蚀干净,归还给茫茫大地了,连同那件轮廓还依稀可辨的皮背心。留下的只是依然低着头蜷着膝的一付白骨架。李师母一见到她日夜思念的亲人,竟然是这么模样时,立即昏过去了。剩下来的拣骨和装袋工作,都由我一个人完成了。第三天我们便匆匆赶回无为。遗骸是被拣回来了,但生命青春连同屈辱恐惧疲惫和挨饿都永远丢在这荒凉的土地上了,一同丢失的还有夫妻恩爱,合家团圆的渴望,和重返课堂重执教鞭的本不是奢求的梦想!
茆:一同丢失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相处,和对宣传与口号的激动,乃至对当时执政者的信赖!
2006/4/4初稿,15/4改毕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