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像。(网络图片)
1894年,光绪二十年,岁在甲午。这一年5月23日凌晨3时刚过,月朗星稀,清风徐来,北京城里的老百姓还沉浸在梦乡中。此刻,大清朝紫禁城东华门外已是车马喧嚣,那些穿戴整齐的朝廷满汉高官正昂首阔步地进入东华门,入朝值班了。
紫禁城南书房内,有几位年过六旬、白发苍苍的老臣们在忙活的不可开交,一个个神情肃穆,若有所思。房内办公桌上堆满了加盖印戳并密封的试卷袋。几位苏拉(清代宫廷干活的下等仆役)在忙着整理考卷。今天是光绪朝甲午科“贡士”(参加殿试前的举人应考生之专称)复试的阅卷日子。按照惯例,八位阅卷大臣,每人分得十份考卷,但资历最老的前四名阅卷大臣还享有特别的“优待”,每人又可以多分得一份试卷。
这八位阅卷大臣前四名依次是:首席阅卷大臣、东阁大学士张之万(1811-1897),光绪帝师、军机大臣翁同龢(1830-1904)、军机大臣李鸿藻(1820-1897)。他们不仅是位极人臣、深得朝廷青睐的汉人高官,还都曾是科举仕途的“明星”。四人中,有三人是科举状元。其中,张之万是道光二十七年状元(1847年)、翁同龢是咸丰六年状元(1856年),而徐郙是同治元年状元(1862年),最差的李鸿藻也是咸丰二年进士,同治皇帝的帝师,人称“北清流领袖”。由于资历老,他们四人每人各分得“十一份考卷”。
甲午科进士的首席阅卷大臣张之万,他是道光朝状元,85岁时仍然耳聪目明,步履矫健。
在清代,能够担任科考首席阅卷大臣的官员不仅是朝廷的命官,往往还有一个“潜规则”,即他理应是“状元出身”,如果同时有几位状元背景的阅卷大臣,那么首席当属资历最老的“状元”。张之万直隶南皮人,人称“张南皮”,又称“张相国”。他今年适值虚寿八十有五,作为硕果仅存的道光状元,他理所当然的排在光绪帝师、咸丰朝状元翁同龢前面,荣升首席阅卷大臣。
张之万也不客气,倚老卖老,今天在分卷时,他看重了一张考卷,欲据为己有。恰巧,李鸿藻负责分派考卷,而李鸿藻与翁同龢私交甚笃!他知道翁同龢也看中了这张考卷。张之万说,这张考卷归我审阅!哪知翁同龢抢先一步,先下手为强,先把张相国看中的考卷揽在怀中,死不放手!气得张相国直跺脚,连声说,太放肆了,真是欺人太甚!
负责分卷的李鸿藻故意偏袒翁同龢,他将“佳卷”都分给了老友翁同龢。翁同龢一向“惜才如命”。老翁在如愿以偿地抢到那份考卷之后,方才发现,这份考卷的字体“坏极了”,只是文风还比较“沉博”。无奈,他手中的考卷都很好,最后他不得不将其放置在“二等”,为此老翁还惋惜不已。这事发生在1894年5月23日,大清紫禁城阅卷朝房内,两位老状元出身的阅卷大臣张之万和翁同龢竟然为争夺一份考卷,而大打出手,估计在清朝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了。
当天晚上,翁同龢对白天发生的争夺考卷事情,仍念念不忘,他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与张相争一卷,竟得之”。张之万年长翁同龢20岁,虽然小有摩擦,但感情总体不错。事后,张之万也觉得与后生小子翁同龢争夺考卷,有失长辈风度,于是第二天在紫禁城南书房特意为翁同龢“题写画扇”,以示友好。这天凌晨1时刚过,翁同龢即早早地来到紫禁城的朝房,等候选派任务。没多久,首席阅卷大臣张之万派遣一名苏拉(仆人)来告诉翁同龢,请他拟定“殿试题目”。于是,翁同龢与李鸿藻、麟书等八位阅卷大臣一起来到南书房,负责拟定殿试“考题”。翁同龢拟出“八道选题”,最后确定“四道”,依次是:“河渠”、“经籍”、“选举”和“盐铁”,另外根据朱子文集拟出“策问试题”。当时,没有人知道翁同龢拟定的这几道题目都是针对某位考生的“特长”而暗中特意“量身定做”的。他希望从考试的“元规则”的制订上就能让这位考生的经世致用之才得以充分地“发挥”。因为,无论如何,这一次他看重的考生不能再出差错了。如果阴沟里翻船,岂不可惜?
读者诸君该要问了,被大名鼎鼎的光绪帝师傅翁同龢相中的这位神秘考生,到底是谁呢?此人正是翁同龢的江苏老乡、南通才子张謇。
三天前,即1894年5月21日,朝廷阅卷大臣在评阅“贡士考生”答卷时,很不幸的是,张謇被评为第“十一名”,最后由于翁同龢的反复力争,才被改为“第十名”。按照清代科举考试惯例,贡士复试“前十名”,即位列“一等”考生,才有资格在殿试的时候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榜眼”和“探花”。如果按照张謇最初被评的第“十一名”,无论如何他是没有机会成为“状元”的。张謇为何在贡生复试的时候,成绩不佳呢?一个主要原因可能是,贡生复试题目为一向爱弄文骚的礼部侍郎志锐所拟定,他出的题目是“经界既正”,并根据“拂水柳花千万点”之“花”字,写一篇“文赋”。志锐想趁机考察一下应试考生门的文采到底如何。
张謇的特长在经世之学,他对于“赋”文写作实在不擅长。要知道,“赋”是中国科举制度的一种文体,讲求“文采和韵律”,兼具“诗歌和散文”性质。赋文写作必须要“押韵”。按照志锐的出题要求,张謇必须写一篇漂亮的全篇以“花”做押韵的诗歌散文。尽管张謇在此次复试的时候,超常发挥,他从5月20日凌晨5点进入考场,到下午5点时分,提前一个钟头就交卷了, 但与其他考生的赋文相比,他还是逊色许多,故而被排名第“十一”。如果没有翁同龢的力争,他的甲午状元就泡汤了。
5月21日晚上,贡士复试结果揭晓。忙了一天的翁同龢回到府上时,已经傍晚时分。不久,张謇登门来访。翁同龢将白天阅卷结果的详细情形告诉了张謇,令张謇感动万分。翁同龢勉励张謇,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殿试”中,再接再厉,力拔头筹。张謇私下称呼翁同龢为“常熟师”。既然老师如此厚望,小门生张謇真是压力山大。张謇下定决心在殿试中,好好发挥一把。可是,生活中就是这样,人的压力越大,往往就越容易紧张。
5月26日,期待许久的“殿试”考试日期终于到了,阅卷大臣和考生们都是“如临大敌”,紧张的不得了。这天早上凌晨四时未到,八位阅卷大臣张之万、麟书、翁同龢、李鸿藻等人早早地进入紫禁城的保和殿,做好“监试”的准备。四位负责收卷的官员(时称“收掌”)樊恭煦、洪思亮、黄思永、丁立钧也提前赶到。考前,翁同龢为以防万一,特意暗中嘱咐他的心腹、“收掌官”黄思永,命令他“坐候张謇交卷”,然后把张謇的考卷亲自送到他手里。黄思永也是牢记在心,不辱使命。
这边,42岁的老贡生张謇也做好了一切准备。5月26日清晨“卯时”(5点),殿试考试铃声正式敲响,张謇从随身携带的“考篮”中拿出笔墨纸砚。摊开考卷,一看题目居然都是“似曾相识”,一时信心倍增。可不是吗,这考题都是他的老师翁同龢亲自拟定,平日师徒二人谈话中,他也早已心领神会。这天,考试的试卷依次是:“河渠”、“经籍”、“选举”和“盐铁”。这些试题全部都是张謇所熟悉的知识范围,故而他奋笔疾书,下笔千言,妙笔生花。
从早上5点一直到傍晚7点整考试时间终止,张謇才把全部答卷写完,直累得他头晕脑胀,手背酸麻。一旁等待多时的收卷官黄思永接到张謇送上的考卷后,还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以防有疏漏。哪知,这一检查,不得了,竟然发现了“硬伤”。原来,张謇写得性急,居然在答题纸中漏写了“一个字”,导致某句不通。另外,张謇的答卷抬头也有错误,他只写了一个“恩”字。于是,黄思永取出笔墨,为张謇补填漏掉的字,并在卷头“恩”字前面补填一个“圣”字,即成“圣恩”。最后,黄思永亲自将张謇的试卷交给了翁同龢。
当晚,翁同龢即阅览张謇的考卷,给予很高的评价,说张謇的考卷:“文气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此时,殿试阅卷尚未结束,翁同龢私意已“内定”张謇为状元了。但是,共有八位阅卷大臣,他一个人说了不算。更何况,清廷科举殿试阅卷还有一个“潜规则”,即状元一般都由首席阅卷大臣推荐。此时的首席阅卷大臣是85岁高龄的张之万,他自视甚高,怎能轻易地把状元推荐权交给年少他20岁的翁同龢。如果按照阅卷大臣的现有次序,张之万第一,麟书第二,翁同龢第三,翁同龢推荐的张謇只能获得殿试第三名,即“探花”的候选资格。
但是,翁同龢志在必得。5月26日晚,他和排在第七位的阅卷大臣汪鸣銮去痛饮。酒过三巡之后,翁同龢提出推举他的门生张謇为状元候选人,汪鸣銮连声称是。这天晚上,两人一直喝酒到9点多,才散。次日早上,即1894年5月27日,翁同龢急访排名第四的阅卷大臣李鸿藻,与李鸿藻串通一气,商定推荐张謇为状元候选人。至于排名第六的阅卷大臣志锐与翁同龢是礼部老同事,对翁同龢的提议也是支持的。这样,八位阅卷大臣中,翁同龢就拥有了四张支持票,这四票是:翁同龢、李鸿藻、志锐和汪鸣銮。而排名第二的阅卷大臣麟书,是一个中立派。他的立场很明白:我既不争“第一”,也不做“第三”,要稳保“老二”,即“榜眼”推荐权。而八位阅卷大臣中的另外两位,即薛允升和唐景崇都是“墙头草”,都不是张之万的死党。如此以来,首席阅卷大臣张之万虽然年高辈长,却成为势单力孤的“孤家寡人”了。自此,张謇的恩师、翁同龢的阅卷大臣工作,基本大功告成。
清晨5点刚过,八位阅卷大臣齐集保和殿,开始阅卷。在考评时,李鸿藻、汪鸣銮和志锐等人都齐声附和翁同龢的提议,认为张謇的考卷最好,理当“第一”。但是,张之万不以为然,他要推荐其门生郑沅为“状元”候选人。排名第二的阅卷大臣麟书则说,“吾序次第二,榜眼卷吾决不让,状元吾亦不争”。李鸿藻也跟着起劲,力挺翁同龢的门生张謇,与张之万辩论,气得张之万的花白胡须直往上翘。经过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之后,张之万不得不做出妥协。结果是,翁同龢的门生张謇“第一”,麟书的门生尹铭绶“第二”,张之万的门生郑沅“第三”。这天晚上,翁同龢高兴!他主动提出请客,召集几位阅卷大臣饮酒。事后,汪鸣銮还送翁同龢“一条鱼”,表示祝贺。
5月28日凌晨“卯正”,即凌晨五点多,光绪皇帝在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准备召见新科状元。八位阅卷大臣手捧一等考生的考卷进入西暖阁。光绪皇帝问,第一名是谁取的?首席阅卷大臣张之万酸不溜秋地说是翁同龢所取。翁同龢赶紧接过话茬,趁机美言几句,说张謇是“江南名士,孝子也”。听说新科状元既是“名士”,又为“孝子”,光绪皇帝龙颜大悦。随后,宣召张謇等人入殿觐见圣上。这一刻,多年来寒窗苦读的42岁老状元张謇不仅感慨万千,热泪盈眶。他说:“五更,乾清门外听宣,以一甲一名引见。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一旦予以非分,事类无端矣”。如今,状元之名,不期而至,张謇顿时有一种看淡功名的超脱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