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官感旧图。(网络图片)
咸丰四年春,曾国藩率领刚刚组建的湘军水陆大军,自衡阳启程,开始“东征”。同时,太平军西征部队连克黄州、汉阳、汉口,随即自湖北进入湖南。三月,两军相遇,战于岳阳,湘军败退,曾国藩率师退守长沙,太平军乘胜追击,分兵攻占靖港、湘潭,形成犄角之势,准备围攻长沙。三月二十八日,曾国藩派出精锐部队赶赴湘潭救急,自己坐镇长沙,拟待收复湘潭之后再度挥师北上。四月初一日,长沙官绅建议曾国藩不必等候援救湘潭的部队,而应先行攻取靖港;曾国藩以为然,遂于四月二日,亲帅四十艘战船与八百名陆勇,进攻靖港……
咸丰四年(1854)四月二日,曾国藩亲帅湘军水师在湘江靖港与太平军作战,一触即溃,他且羞且惧,眼一闭脚一蹬,跳入湘江,不想活了。欲知後事如何,得讲讲他投水之前的事。这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也是唯一一次——曾国藩很有自知之明,输了这一回,以后就不再干这个活了。出征前,他的两位幕客,李元度与陈士杰,发现曾国藩偷偷写好了遗书,他俩很担心,便对曾国藩说,咱俩跟您一块去,有个照应。国藩说,你们是书生,不必去,我是统帅,我去就行了。两人仍不放心,找来章寿麟(其时也是幕客),让他躲在曾国藩座船的后舱,届时随机应变,务必保证曾大帅的人身安全。
于是,当曾国藩投江,章寿麟第一时间从后舱冲出来救人。曾国藩说,咦,你怎么在这儿?章寿麟有急智,编了句谎话,说,老师你莫寻死,我来,是要报告一个喜讯,我军在湘潭大胜,先锋部队待会儿就往这边来,局面还能收拾,您千万不要就这么死了。曾国藩一听,此话有理,于是,中止自杀,随章寿麟上了船。上了岸,湘潭那边胜败如何,仍然没有准信。曾国藩找来章寿麟,再一问,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他很郁闷,郁闷到决定再次自杀。他写了封遗书,将死期订为四月四日——死前还要办交接,剩余多少军械、多少银两,都得交接清楚。办交接要时间,所以订好四月四日再死。
其时,左宗棠出城,来安慰败军之将,只见曾国藩仍然穿着落水时的袍子,泥巴糊漉,十分邋遢,其人则垂头丧气,要死不活,不由得哈哈大笑,说,涤公,目前局势,“事尚可为”,你要振作。曾国藩两眼发直,瞪着他,不发一语,只将交接清单及账册递过去,示意左宗棠为他办交接。左宗棠一看,挽不回心意,便拿出一封信。什么信呢?是曾国藩父亲写的信。老头子知道儿子在靖港打了败仗,专门写信慰勉,云:“儿此出,以杀敌报国,非只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老头用了激将法,说你要是在湖南境内玩自杀,为父的懒得理你。但是,曾国藩犟劲上来了,老父的话也不听,仍要去死。在传统中国,一死报国,总算一件好事,围观群众可以劝一劝,实在劝不住,也没辙。巧的是,在生死关头,四月三日的夜里,湘潭传来捷报,湘军大胜,不日回援长沙。曾国藩不用死了,不禁感叹:死生有命,这话真是没说错。
接下来,就有了《铜官感旧图》的故事。十年以后,湘军平定大乱,曾国藩封侯拜相,湘军文武也是鸡犬升天。按常情,章寿麟——对曾国藩有救命之恩的人——必有回报,而且,他正在两江总督曾国藩的辖区做知县,曾国藩帮他一把,实在算不上出格的事情。通常我们都这样理解,对不对?可是,至死,曾国藩一直没有关照过章寿麟。章寿麟觉得仕途没法混了,还是告老还乡吧。光绪三年(1877),寿麟从南京回湖南,逆江而上,从洞庭湖转入湘江,途中经过铜官。铜官在靖港对岸。晋代,此地是铜矿,政府在此设官管理,故名铜官。章寿麟泊船于此,画了一幅画,就是《铜官感旧图》。图画好後,一百多位近代史上的名人,为这幅画写文章,或赋诗,或题词作曲,密密麻麻整了一大片。章寿麟的儿子将这些序跋订成四册,题名《铜官感旧图题咏》,出版发行。
章寿麟在危急时刻救了曾国藩,曾国藩后来发达了,但他没有给章寿麟提供任何回报,大家怎么看待这个事情呢?《题咏》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每一首词,都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先看章寿麟自己怎么说。他写了自序,云:
秋风乍鸣,水波林壑尚隐隐作战斗声,仿佛公之灵爽呼叱其际。因不禁俯仰畴昔,怆然动泰山梁木之感,故为兹图而记之。以见公非偶然而生,即不能忽然而死。且以见兵事之艰,即仁智勇义如公者,始事亦不能无挫,而挫而不挠,困焉而益励,垂翅奋兴,则固非公之定力不及此。至于大臣临敌,援桴忘身,其为临淮之靴刀与蕲王之泗水,均各有其义之至当焉。
寿麟独立湘江,看西风吹动秋水,林木山谷呼呼有声,仿佛又看见当年曾国藩在这里指挥作战的情景。想想过去,看看现在,不禁有“泰山梁木之感”(语出《礼记》,是说伟人逝世就像泰山崩塌,栋梁折断,令人伤感)。因为伤感,寿麟就画了这幅图。他要通过这幅画,表达“公非偶然之生,即不能忽然而死”的意思。即谓,曾国藩这等人,天生就是要平定这场大乱的,既有天命,那么,他的出生绝非偶然,同理,他的死亡也不能忽然。老天一定会让他把事情干完了,在适当的时候才让他谢幕。他不会死于靖港,即算我不救他,他也不会死,总会有人救,甚至天神显灵,护佑他,也不是没可能。寿麟很谦虚,不居功,这是他要表达的第一层意思。
其次,战事艰难,即如曾国藩这样仁智义勇的人,也会受到挫折。而曾国藩很有定力,受到挫折,他不屈不挠,陷入困境,他更加奋发。曾国藩成就功业,并不是因为我救了他,而应归功于他自己的超常定力。至于“临淮之靴刀与蕲王之泗水”,是用典。临淮,指唐代名臣李光弼,蕲王,指宋代名将韩世忠,他们身为主帅,都在战事不利的时候抱有以身殉国的决心。寿麟以李韩的案例,想要说明,曾国藩也如前代名臣一样,具有败不辱身的决心,他跳湘江,绝非作秀,而是“义之至当”。
如此,就是章寿麟对此事的看法。此外,他没多说一个字,去抱怨自己浮沉低位多年而未得到曾国藩的回报。
章寿麟固然姿态高,但是,天下悠悠之口,意见决不能一致。我们也该了解他人如何评论此事。最有看头的,无疑是左宗棠的评语,他是当事人,又是与曾国藩齐名的人。不过,在介绍左宗棠如何评论之前,得先介绍李元度的序文,因为左宗棠的评论很大程度上就是针对李文的回应。
李元度的核心观点是,章寿麟“不言禄,禄亦弗及”。这是用介子推的典故。春秋时,介子推尽心国事,不求回报,最后,还真就没有回报。人们说这个故事,一般都用于讽刺,讽刺介子推的主公太薄情。李元度把这句话用到章寿麟身上,也就是在讽刺曾国藩的薄情与矫情。曾国藩为什么不给章寿麟回报呢?因为,曾国藩认为章寿麟救人是私恩,若以公家的官职或者资源去回报私恩,那不合适。以此,曾国藩为了保持自己高大光辉的形象,故意不去回报。这是矫情,也是薄情。此即李元度的意见。
再看左宗棠的评论。左宗棠对曾国藩一生的事业没有任何敬意,认为曾国藩的事功不过尔尔,但是,他对曾国藩的人格精神很尊重。左宗棠说,曾国藩不死于铜官,很幸运。然而,就算死在铜官,又如何呢?难道说,曾国藩一死,将来平定江南,戡定西北,就没有人干得成了吗?“殆不然矣”。因为左宗棠自己做成了一桩曾国藩没有做的大事,所以他敢这样说。曾国藩之死与不死,既然不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那么,章寿麟有没有救他,不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吗?当然,左宗棠是以数十年的战争历程与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得失作为背景来谈曾国藩的自杀,站得高,看得远,所说的话自然不近人情。而对章寿麟没有得到回报一事当如何看待,他说,一些人,如李元度,议论此事,竟说“不言禄,禄亦弗及”,这就错了。曾国藩早将死生得失置之度外,他是立志“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的人。章寿麟救他,是事实,但要说救了他就因此为曾国藩的人生增添了什么,那不是事实。章寿麟救曾国藩,对于目前局面的形成,对于未来历史的评价,并不具有决定性作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曾国藩有没有回报,章寿麟要不要回报,讨论这些,都是没有格调的事情。不说也罢。
此外,王闿运的题诗值得玩味,他说:“时平始觉军功贱,官冗闲从资格磨,冯(通凭)君莫话艰难事,佹得佹失皆天意。”意谓,在和平年代,曾被战争破坏的官僚系统恢复了活力,按资排辈的老规矩又回来了,血汗战功不再是晋级升官的保证。因此,章寿麟也好,其后人也罢,皆须认清形势,不要抱怨“禄亦弗及”。此一时,彼一时也,世情就是如此。至于“佹得佹失”,则可理解为,章寿麟固然没有得到回报,然而,曾国藩封侯拜相,难道就算得到了回报吗?曾国藩临死,不也深有感触的说“不信书信运气”吗?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大家都差不多,都不过在时代运命的大海上随波逐流。这是王闿运的解释。
来源: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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