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刻“穷鸟”印
一
赵之谦太穷了,穷到刻个“穷鸟”的印,都会带动身边的朋友high翻天。
根据高逸仙《三刻“穷鸟”为哪般》一文,我们得知,老赵刻“穷鸟”刻了三次,除一次是碎掉,另外的两刻,先是朋友江弢非常喜欢“穷鸟”,写信来讨要,然后另一个朋友魏锡曾也喜欢,又从江弢处借走,结果不幸丢失,只好请赵之谦为江弢重刻一印。
江弢(江湜)、魏锡曾跟赵之谦差不多,都算得上是科场的大败将,这三个败将凑一桌,只有刻“穷鸟”的烂石头能让他们欢乐。
二
赵之谦是个来自底层的文艺青年,这个在梦中都能跟人争辩林黛玉到底是不是“第一可杀(打)”的绍兴小伙,在22岁的时候开始飘风浪荡般到外谋生,只有每年过年回家,而回家一个重要的事就是还债!
咸丰浙南动乱之后,家也没了,一个人在外过年,喊出一句叫人心肝胆颤又笑出眼泪的诗句,“无家鬼也穷”!
如果你你粗粗略过他一生,起初时候会觉得这家伙这辈子叫“悲庵”的悲剧,简直就是自找的。
按如今的想法,他可以好好做学问。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汉学衰退,桐城派崛起的时代,他本人实际上也写过东西旗帜鲜明地支持汉学,而且是充满真诚的责任感那种。
不过他不做学问,要做官。
好,考科举。
三十一岁中举。
四十三岁,落榜。
……
考不起,怎么办,骂!他甚至在当时敢说八股文比秦始皇焚书坑儒还恐怖!
骂完之后,还是考不起,考不起借钱买得起。
但是买得起的都要等。当时全国1729个县,他等待,于是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
做官之后他有心贪污没那个水平,他比同时代绝大多数同事的发财“智慧”短太多。他认为是去的地方不好。
好,去个好地方——鄱阳县,财政收入百强的地方。可是他去了,老天下大雨给他发“红包”——水灾,当地财政大半打水漂。
……
三
一个流传甚广的八卦大概可窥见这家伙入错了行,他根本不适合政治场的。
说的是,有一次他的上司向他要画,好,他画了,盖了颗“老子高兴”的印章。他的上司拿得到了,觉得印文不雅,想重画。好,老赵重画,画完,重盖一方印——“老子不高兴”。
“老子高兴”这本来是一种跟刻“穷鸟”一样清者见之为清,淫者见之为淫的雅癖印文,非也针对谁,但就这样的个性突出口味怎么可能适合官场,更别说最后还补一个“老子不高兴”。我不关心老赵多么牛逼,我倒是想欣赏他那个上司最后是个什么肚量。
赵之谦最后没发成财,最后只能感慨“做官容易发财难,朝中无人莫做官”。
据张恩昌《郁闷的“财迷”赵之谦》一文考证,上面这个扇子写完第二年,在一个好的职位被人顶替之后,带着家人到另一地赴任的他在途中死去。
四
其实我们冷静下来,会发现去嘲笑赵之谦一辈子专给自己找些苦吃就浑球、就错了。
赵之谦实际上跟千千万万个读书人一样庸常。他每一步人生抉择在当时来说对他都是最好的,做学问可以安身立命吗?笑话!不做官在那样的时代读书人去出家吗?我相信任何一个人成为他,都不会做出比他更好的抉择。
如果说谋取更大的物质财富和精神满足是庸俗的话,这个世界越成功的人越俗透顶。
这让人想起他前面那个老赵赵孟頫。
赵孟頫宋朝皇帝的家族,最后投靠蒙古人,跟蒙古人做事,表面上看,可耻吗?恶俗吗?该杀吗?
我小时候认为是的。但,我现在不这样看了。你要想想,一个才华横溢有益于更多人能为更多人带来价值的人,不应该表现吗?难道让白痴去表现吗?一个漂亮的姑娘就该按我们的要求随意就被殉葬或者嫁给狗吗?
赵孟頫的才华主要是经济生产方面的管理能力,他仕元的问题根本没必要粉饰,因为赵孟頫跟所有人一样,遇到所有机会都会动心,遇到所有大势已去都能客观理性判断,他是个有着正常人性和正常判断并且愿意顽强成长的人。
五
我们再好好看看这一代宗师的画像。
你从这面相里窥探得到那种患得患失到飘忽的敏感,甚至还搅拌着市侩气息的小算计,但只有那种眉宇里坚忍不拔的傲气,以及隐藏背后的温良和宅心仁厚才是真叫人肃然起敬甚至是摄人心魂的。
这面孔才是多灾多难但顽强、且机智鬼怪奋斗的中国人最好的面容。这种面容正是他书法的样式,又古又犟,有小机灵和机谋,但宽厚慷慨和奉献起来毫不含糊。
赵之谦那颗“穷鸟”印文大概出自汉时《穷鸟赋》,该赋作者叫做赵壹,这个老赵更是个奇葩,一辈子左也看不惯右也看不惯,那篇被认为是书法史第一论文的《非草书》就是因为看不惯学生学草书写下的。但这人一生就活生生左一个罪右一个罪的连续去犯,就因为他觉得世道太烂,老子要狠狠干!
中国人的文章和书画倒底是什么?毫无疑问,是脆弱的人心和不完美世道里有关自己最好的慰藉,是顽强生存和不断奋发有为者最苦涩却愿意亲身尝透的工作——哪怕你称之为“爱好”。
我们喜欢赵之谦们,因为他们本人和普天之下绝大多数正常的人一样,完全是十足的庸常或不完美,但是他们有人性中足够简单但足够宝贵的勇气、坚韧、不屈和激昂的跋涉,而且这些可贵是有点有痕地自由穿梭在他们的书画作品上,那里是他们这一生和未来世界最不可能失去联系的结晶,这些结晶总会在风雨凄凄的时节,一旦遇到那个对的人,就在一瞬之间,叫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