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20日早上,未经预告的芦山地震发生,作家李承鹏立即中断杂文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一书签售,紧急奔赴灾难现场。
我隐约意识到一场爱心比赛又要开始了。
救灾的情况与五年前无多大差别,志愿者人车塞于途,有几个大学生仅仅是为了发放几瓶矿泉水,体会救灾的感觉。各种消息次第传来,在念叨死伤人数之外,大家都在等待主角出现。一号首长照例只作批示,二号人物出场亲民。在这个过程中,很难看见地方政府的身影,唯一看见的是该县书记范继跃左手腕上那块新月般的白,那是被一块名表遮蔽所形成的禁区。有一种说法,表就藏在书记的裤兜里。
最高指令之后,调动,奉献,讴歌,表彰,轻车熟路。
随行记者拍摄的李克强总理早餐照,刚露头便招致猛烈讥讽。
握手,说几句实在的话,总理轻盈回京。
按照指令行事的媒体,是不会满足于一出没有高潮的戏,他们要书写人性的华美篇章,于灾难里发现中国梦的蛛丝马迹。
于是,便有了磨刀老人之类的系列故事。
八十四岁的吴锦泉提着装满硬币的钱袋,笑嘻嘻走进江苏南通市红十字会办公室。他花费三月挣来的钱,在该会人员手里翻滚,并化为一串坚硬的数字:一元钱1714枚,五角硬币503枚,一角硬币7枚,共计1966.2元。清点过程是喜悦的,授受双方在合作完成一个新闻。这些仅够官员们小酌一餐的人民币,已经挣脱了货币属性,成为善的结晶。
这是老人两年来每天骑自行车走街串巷磨刀积攒的血汗钱。磨一把刀一块钱,这是老人磨了近两千把刀的收入。他与老伴住在“三间破旧”的瓦房里。除了磨刀,吴锦泉夫妻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老伴出来捐钱时穿的黑裤子已经有三十九年了”。自2008年汶川地震以来,老两口累计捐款23392.2元。报道称,在汶川地震捐款现场,当有人问:“捐了这么多钱您自己的生活怎么办呢?”老人说:“我才八十,我还能挣!”
看到这里,你应该会感动了吧?见贤思齐,你也该掏出点什么来吧。吴锦泉老人是一个大善人,但我想问的是,他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体面、尊严与他无缘,他只是一个勤勤恳恳、一心想帮助他人的符号。当八十高龄的老人为灾区捐款的时候,这不正是一个国家形象轰然倒塌的负面新闻吗?他辛苦了一生,政府回报他的是什么呢?
当然有。政府以自己一贯的方式,赋予这位1928年出生,1959年加入中共的好人下列荣誉:“红十字博爱特别奉献奖”,南通市“道德模范百场宣讲和网上宣讲”先进典型,“磨刀老人”成为该市首个注册公益商标,还成立了“磨刀老人微公益基金”。
政府最看重的或许是,老人是南通市年龄最长的红十字志愿者。
政府及其慈善机构红十字会借助他达到了自己教化人民的目的。老人被做成了标本,他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强化这个道德标签的意义,鼓动更多的普通人把血汗钱投向红十字会的募捐箱,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当然不会知道郭美美们的事迹,即使有所听闻,他也不会中止自己的行善义举。攒钱,在关键时刻——政府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一块硬币一块硬币地展示出来,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传之四海,成为感动中国的元素。一切都安排好了,闪光灯调好了焦距,文字记者举起了录音笔,一举一动都将载入史册,做这样的善人是愉快的。
福建媒体则端出了另一种菜品。“我们每人要捐一百元,捐给灾区人民。”惠安县螺阳镇四位年过七旬、靠捡破烂谋生的阿婆拿出了自己的辛苦钱。这次摆在桌上的是一元、五元、十元、百元的票子。她们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到村里的工厂捡碎布条去卖,经常忙到晚上八九点,每个月最多只有二百多元收入。她们自己种菜,偶尔才会吃顿肉。
新疆的媒体甚至拉出了一个乞丐。在磨刀老人捐款的次日,乌鲁木齐慈善总会设立的捐款点迎来一位特殊捐款者,一名男乞丐捐出了乞讨两月所得,总共1003元。报道称“他的举动感动了现场所有人”,随即被网友封为“最美乞丐”。
毫无疑问,这都是些值得尊重的善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边缘人,靠一己之力顽强地活着,本应是慈善机构的扶助对象,竟然担当起救助灾难的重任。在他们的善举面前,政府应感到羞愧才是。
现代社会的常识是,国民通过选举和交税(包括购物)与政府建立了一种契约关系:税收支撑政府机构运行,政府必须满足国民的生存需求;政府是纳税人雇佣的仆人,必须全心全意为主人服务——主人有监督、解雇政府的权利。因而,政府以公正的司法体系保障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害,使其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和尊严;天灾人祸,便是政府尽力伺候主人的时候。
芦山地震本应是政府回报国民的大戏,却蜕变成全社会爱心展示的闹剧。“捐款似乎成了每次灾难的主题曲”(迩东晨语),而且那些逼人捐款的,自以为占据道德高地,高举爱国主义大棒,气势汹汹挥向道德纠结的人群。政府所属各色机构,把分解了的善举义务,通过行政指令简化为摊派,实为借助公权力打劫国民。“被捐”之后的郁闷和愤慨,让施善者对灾民难有情感认同。
逼捐,诱捐,限制他人募捐行善,为的是将所有善款纳入囊中——由政府一手操办的国内红十字会肆意支配。在可以想象得到的行政逼迫下,快递公司才会实行赤裸裸的差别对待:送给灾区红十字会的才享受免费待遇,李承鹏等民间救援者们只能徒叹奈何!
政府垄断了救灾,除了彰显其自夸的全能力量外,意在阻止社会组织的发育。在这之前,已经将因汶川地震而兴起的志愿者团体纳入共青团麾下,成为一支官办力量。驾驭、控制,消除一切自发性组织,中共自毛泽东执政以来的功绩,就是消灭了一切自发的社会组织,让所有人匍匐于权力麾下,任其驱使。只有权力可以畅通无阻,所有的事情必须依赖神圣而专横的“组织”。被强行纳入权力系统的爱心,自然变质,本能的行善成为拙劣的表演,比如陈光标式的炫耀救灾。
在权力轨道外行善的李承鹏们步履维艰。他们雪中送炭,为那些政府来不及或想不到的角落里的民众解除了饥渴,却屡遭作秀质疑。有好事者还试图撮合红十字会掌门赵白鸽与李承鹏和解,在未采访李承鹏的情况下,南方都市报记者绘出了一幅极富喜感的图景:在红会救援队的帮助下,李承鹏团队载满救援物资的卡车得以进入灾区。后来两车再次相遇,“双方都将车窗摇了下来,赵白鸽向白色SUV内的乘客问好。李承鹏也拉下口罩,向赵白鸽问好并表示感谢。他说:‘谢谢赵会长,如果不是你,今天就没法进到芦山县城了’。赵白鸽当即回应称愿意与李承鹏到前面找处地方停下,相互沟通,了解对方对救援的看法。李承鹏称自己尚有十几吨物资无法到达芦山县城,希望予以帮助。赵白鸽当即表示帮忙。”
“赵白鸽称,某些微博‘意见领袖’对红会有根深蒂固的误解和偏见,源于沟通太少,她十分愿意与这些‘意见领袖’沟通。”这才是新闻眼。看到报道的李承鹏,当然不能接受记者的“好意”,他批评记者是用“春秋笔法巧妙为红十洗地”。
在政府的不解之外,李承鹏们还面临着民众的深刻误解。在许多人心里,做好人好事,政府认可的才是正能量。“那些含沙射影的公知群魔太多了,他们是分裂国民的价值观,哪怕有一点公知都要打压!”有人还发明了“公知体”:“这个社会怎么了?这个国家怎么了?这里的人民怎么了?政府怎么可以这样?政府怎么可以那样?政府为什么不能这样和那样?体制!还是体制!体制不变,我拉不出屎吃不下饭!”
已经可以确定的是,中国的政体不会如天真的知识分子们所冀望的那样改变。在此情形下,李承鹏们若不与体制达成和解,到底还能走多远?
全世界人民都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