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之一,自汉代以来倍受重视,被尊为“群经之首”。根据《周礼•春官•大卜》云:“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此说自汉代以来,不知倾倒了多少痴迷的文人,虽然他们大多数没见过《连山》、《归藏》为何物,却纷纷凭猜想立说(这看看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归藏》后的《附诸家论说》就可明白),大致有两种说法,一是如杜预《左传注》中所云:“《连山》,伏羲;《归藏》,黄帝”。另一种说法如《周礼•春官•大卜》贾疏所说:“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宋代朱震《汉上易传》则综合此二说云:“《山海经》曰:‘伏羲氏得《河图》,夏后氏因之曰《连山》;黄帝氏得《河图》,商人因之曰《归藏》’。”但是今本《山海经》中无此文,此文句与其经文不类,疑系误记或伪托。这些说法都是凭空猜测,良不足据,因为《连山》、《归藏》二书名在秦汉以前是否存在,尚是一大疑问。
《连山》、《归藏》二书名,最早见于《周礼》,在刘歆“发现”《周礼》之前的众多先秦及秦汉古籍中从无提及。《周礼》这书很早就有人怀疑是汉代刘歆造的伪书,郭沫若云:“原来《归藏》之名,仅见于《周礼》的《春官•大卜》,与《连山》、《周易》共合为所谓‘《三易》’,但《汉书•艺文志》中并没有《连山》和《归藏》的著录,我疑是和《周礼》一样,乃刘歆所伪托的东西,不过那伪托品没有流传便化为了乌有。”
刘歆把秦汉以前的一些古书或资料拿来经过重新编辑,删改增损,作成了《周礼》,虽然不能说里面的内容全是他伪造的(实际上里面大部分的内容还是先秦传下来的古代材料),但其中肯定有他伪托虚造的成分。笔者认为,《连山》、《归藏》在汉代的刘歆以前根本没有这两个书名,其名目正是刘歆自己拟造出来的。但也并不是毫无根据,其根据就是当时还流传着的一些古《易》书残篇和《山海经》。
一、关于《连山》的问题
《连山》这书在历史上有好几部,比如梁元帝有《连山》三十卷,隋代的刘炫也伪造过《连山》,宋代出现的《古三坟书》里的《山坟》也称作《连山》,这些都是后出之书,可以不论。但是,在这些《连山》之前,的确还曾经存在过一部《连山》,因为晋代的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两次引用过它:
1、《连山易》曰:“禹取涂山之子,名曰攸女,生余。”(《太平御览》卷一百三十五引《帝王世纪》引)
2、《连山易》曰:“鲧封于崇。”(《史记•夏本纪》索隐引皇甫谧曰引)
由此可以知道,在晋代还有一部叫做《连山》的书在流传,而且这部书所载的故事和夏代有很大的关系。关于这部《连山》的征引,我们能知道的最早者就是晋代皇甫谧的《帝王世纪》,在此以前的书里我们就找不到了,汉代人的著作里当然更找不到。
北魏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引用了两条《连山》文字,兹录于下:
1、《连山易》曰“有崇伯鲧伏于羽山之野。”(《淮水注》引)
2、《连山亦(易)》曰“启筮亭(享)启筮神于大陵之上。”(《颍水注》引)
其中第二条的文字是有讹误的,孙诒让云:
“此文‘连山亦曰启筮亭’七字有误。考《御览》八十二引《归藏易》云:‘昔夏后启筮享神于大陵而上钧台,枚占皋陶曰不吉’(《初学记》二十四亦引其略),此文疑当作‘《连山易》曰:启筮享神于大陵之上’,盖《连山》、《归藏》两《易》皆有此文,抑或本出《归藏》,郦氏误忆为《连山》,皆未可知。今本‘连山亦’,‘亦’即‘易’之误(易、亦音相近);‘启筮亭’三字又涉下‘启筮享’三字而衍(亭、享形相近),文字传讹,构虚成实,遂若此。”
其说甚是。马国翰把这条文字辑入《连山》是对的,但是没有注明出处,其所本者即此。马辑文作“阳文启筮享神于大陵之上”,“阳文”二字乃衍文。郦道元的时候《归藏》已经在社会上流传很久了,他无由把《归藏》误为《连山》,唯一的可能就是《连山》中的部分内容和文字与出土的《归藏》相同,那么说明其作者在制作这部《连山》的时候,也使用了当时还有所存留的《归藏》残篇。
所以,这本《连山》当是郭沫若所说的“乃刘歆伪托的东西”,或者是刘歆以后的东汉人伪托的东西,桓谭《新论》曰:“《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又说“《连山》藏于兰台”,应当是确有其事的,说明东汉的时候的确有部《连山》,但并没有象郭老说的那样“没有流传”,而是有流传,只是流传不广,桓谭看到了,把它写进了《新论》,皇甫谧看到了,在《帝王世纪》中引用了,北魏的郦道元也看到了,在《水经注》里也引用了,后来就逐渐式微,终于佚失不传,否则用不着梁元帝再来作一部《连山》,更用不着隋代的刘炫再来伪造了。
二、关于《归藏》(晋代出土的《易繇阴阳卦》)
晋代汲冢中出土的古易书《易繇阴阳卦》,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归藏》(实际上这个问题较复杂,以后拟另文详之)。
郭沫若认为汲冢出土的《易繇阴阳卦》和《周易》一样,是孔子以后、战国初年楚国人的作品,与《周易》产生于同一人之手,即同为駻臂子弓所作,而《易繇阴阳卦》产生略早,是一部货真价实的古《易》,是荀朂等人在整理汲冢竹书的时候把它命名为《归藏》的。郭老的这些观点中有许多可商榷之处,但是他认为现在我们所说的《归藏》就是《易繇阴阳卦》、是楚国人的作品,应该是不易之论。只是这本出土文献的《归藏》到了宋代也佚失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内容,就只有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和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上古三代文》中的辑本了。从这两个辑本可以知道,这本《归藏》有《初经》、《六十四卦经》、《齐母经》、《郑母经》、《启筮经》、《本蓍篇》等篇目,卷帙应该是不小的。
就其逸文来看,《归藏》的用途与《周易》一样,其《初经》和《六十四卦》的形式和《周易》基本上一样,就是爻辞不同。其最大的特点是《郑母经》和《启筮经》(也称《启筮篇》,或简称《启筮》)中所载的都是神话或历史传说中的古人占筮的占例,其形式是卦名+昔者某人筮某事+而枚占(或作枚筮)于某人+某人占之曰吉(或不吉)+爻辞,如:
[师曰]:昔者穆王天子筮西出于征,[而枚筮之于禺强,禺强占之曰]:“不吉。龙降于天,而道里修远。飞而冲天,苍苍其羽。”
明夷曰:昔者夏后启筮乘飞龙而登于天,而枚占于皋陶,陶曰:“吉。[吉而必同,与神交通。以身为帝,以王四乡]。”
可注意的是,其内容和风格与之同时代的《山海经》惊人地相似,因此,它出土之后就引起许多人的兴趣,比如薛贞为它作了注,郭璞在《山海经注》中也经常引到它。其一部分内容与《山海经》中的《五藏山经》相关联,如《西次三经》曰:“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郭璞注:“此亦神名,名之为钟山之子耳,其类皆见《归藏》,《启筮》曰:‘丽山之子,青羽人面马身’,似此状也。”
其大部分内容与《海经》和《大荒经》相似,如:
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吉。(《海外西经》郭注引《归藏•郑母经》)
昔者羿善射,彃十日,果彃之。(《海外东经》郭注引《归藏•郑母经》)
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极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大荒南经》郭注引《归藏•启筮》)
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白首。(《海外南经》郭注引《归藏•启筮》)
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海内经》郭注引《归藏•启筮》)
另外还有一些,不一一备举,此可见其内容与《山海经》是共通着的,充满了神秘浪漫的神话色彩,有许多古代神话传说赖以保存,是一部杂取神话传说和历史古史作成的一部风格独特的易学著作。
《易繇阴阳卦》或《归藏》在《汉书•艺文志》中都没有著录,《隋书•经籍志》曰:“《归藏》汉初已亡,晋《中经》有之,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此书汉代时已经有所散佚,连本来的名字也失掉了,但不是只字全无,因为秦火不焚卜筮之书,一些此类的古易书还是流传下来了,它们因为不像《周易》那样被儒家尊为经典(大概就是因为它们“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没有受到重视,在无人传授整理的情况下,逐渐散佚,但是还是有一部分内容在社会上流传,如:
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明),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讬身于月,是为蟾蜍。(汉•张衡《灵宪》)
昔夏后启筮,乘龙以登于天,占于皋陶,皋陶[占之]曰:“吉而必同,与神交通,以身为帝,以王四乡。”(《太平御览》卷八十二引《史记》。今本《史记》无此文)
《灵宪》中的文字,严可均将它辑入《归藏》,并注云:“当是《归藏》之文”,今神话学家袁珂认为“严可均此举此论,可谓是巨眼卓识”;《史记》中的文字,袁珂也认为“此所谓《史记》者,或亦《归藏》旧文”。由此二节文字的文例和内容来看,与《归藏》之《郑母经》、《启筮经》的形式内容完全相同,必是《归藏》(《易繇阴阳卦》)的旧文无疑,说明至少汉代还有其内容在社会上流传,但没有人称引说有《归藏》之书,张衡的《灵宪》虽然用其文,可是也没有说出自《归藏》,说明当时书名已经佚失,人们已经不大知道这些内容出自什么书了。因此,此书后来在汲冢出土后,在《晋书•束皙传》中还称之为《易繇阴阳卦》,到了《隋书•经籍志》中就称之为《归藏》了,可见是其古名失传,名称无定,《归藏》只不过是荀朂等人在整理汲冢书时根据《周礼》等前人的说法,赋予《易繇阴阳卦》的拟名而已。
三、关于《山海经》的相关问题
上面说过,晋代出土的《归藏》在内容上和《山海经》颇有渊源,而《山海经》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书,历来就争论无定,但它和古代的巫术有关是公认的,特别是它的《山经》部分。在巫术之中,主要有两项内容,一是占卜,二是祭祀,这两项在《山经》中都有。
首先说占卜。古人占卜的方式很多,除了用甲骨、蓍策占卜之外,还有观象占断吉凶的。比较有名的是流传很盛的星占,是根据天上的星象来占卜的,如:
辰星犯鬼,大臣诛,国有忧。(《黄帝星占》)
辰守奎,多水灾,亦为旱。(《巫咸星占》)
《山经》中也有一些与此形式相类似的占卜之文,但不是根据星象,而是根据一些奇鸟怪兽和神灵来占卜,如:
太华之山……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西山经》)
小次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西次二经》)
凡东次三经之首……其神状皆人身而羊角,……是神也,见则风雨水为败。(《东次三经》)
这种根据动物、神灵占卜吉凶休咎的内容,在《山经》里比比皆是,而在《海经》中则几乎没有,我们能找到的只有两条:
有轩辕之国,江山之南栖为吉。(《大荒西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去痓。“南极果,北不成,去痓果。”(《大荒南经》)
第一条带有占卜的性质,后一条的最后三句应该是在巫术中使用的咒语,意义不明。从这一点上来看,《山经》和后面的《海经》似乎不是一种风格的古书,这一点有待以后深入研究。
《山经》在每一经之后都带有各山系神灵的祭祀方法,记载得十分详细,祭名、用牲之法都一一列出,如:
凡鹊山之首,自招摇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其祠之礼: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一璧,稻米,白菅为席。(《南山经》)
可知《山经》部分是一部用以记录占卜、祭祀等巫术的著作,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山海经》是“古之巫书”,从内容上讲,《山经》当之矣,而《海经》则未也;然从著作者来讲,其书都是楚国的巫史所作,则又可言其为“巫书”也。那么,《易》也是古之巫书,二者可算是同一类著作,而且它和东汉后流传的《连山》、《归藏》在内容上相关联,因此,刘歆从《山海经》中取法为古《易》命名,是不足怪的。
四、《连山》《归藏》——刘歆的拟造
刘歆曾经校订过《山海经》,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部书十分推崇,他在校上《山海经》时,专门写了一篇很长的《上山海经表》,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在《表》大肆渲染《山海经》是“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者”。他对《山海经》了解得很深,所以他对《山海经》与《归藏》等古《易》书在内容和风格上的关联应该是很清楚的,他在《表》的最后也说:“朝士由是多奇《山海经》者,文学大儒皆读学,以为奇可以考祯祥变怪之物,见远国异人之谣俗,故《易》曰:‘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乱也’,博物之君子,其可不惑焉”,本来“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乱也”是《系辞》说《周易》的,刘歆却拿来说《山海经》,可见在他心目中《山海经》是可以和《周易》等量齐观的书。
前面说过,《易繇阴阳卦》在汉代名目内容大多都佚失,只剩下一些残篇零简,刘歆博览群书,肯定见到了这些残文,以他的学识,必知此乃一部失传的古《易》,因为里面也有六十四卦(所以他在后来重新造《连山》的时候把这些内容都用上了)。他作《周礼》的时候,《春官•大卜》里有“掌三兆之法”,这大约是真正的古传,以此推之,占筮的《易》书也当不止一种。而他正知道除了《周易》之外至少还有一部古《易》,但苦于不知其名,无法致用。恰巧,这本古《易》中的内容与《山海经》的内容极相似。于是,刘歆就照猫画虎,根据《山海经》虚拟出两个古《易》书的名字。
他先根据《山海经》的第一部分《山经》即《五藏山经》拟出来个“连山”的名目,因为《五藏山经》共记载了五千三百七十山,的确是一山连一山、山山不断的样子,是一部真正的《连山》,这个很直接,也很直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然后根据后面的《海经》拟出了个“归藏”的名字。因为《海经》记述的是“四海之内”和“地之所载”的内容,而且其中的《海外经》又叫做《大荒经》,大荒就是大地。首先说“海”,《庄子•秋水》曰:“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其性属水,水在《周易》中属于坎卦,《说卦》云:“坎者,水也,……万物之所归也。”从中取了个“归”字;再说“地”或“大荒”(就是大地),在《周易》中属于坤卦,《说卦》云:“乾以君之,坤以藏之”,从中取了个“藏”字,二者合一,就有了《归藏》这个名目了。
这样,《连山》、《归藏》再加上固有的《周易》,可以和“三兆”相对举的所谓“三易”即告齐备。刘歆把这虚拟的名目写入了亦被尊为经的《周礼》,害得后世多少学者煞费苦心地去研究解释,实际上是在捕风捉影,免不了又凭想象去臆测虚造。虽然后来刘歆之徒又掇拾古《易》及古书之文(包括《易繇阴阳卦》的残篇)伪造了《连山》、《归藏》两部易书,但是在社会上流传不广,识者甚少,仍然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
此后又出现了好几部《连山》,都是后人所造,不足道了。只是在晋代的时候,汲冢中出土了《易繇阴阳卦》,荀朂等人根据前人的论说并加上自己的想象将它拟名为《归藏》,算是与刘歆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够知道的、除了《周易》之外唯一一部真正的古代《易》书。
总之,《连山》、《归藏》这两个书名是刘歆根据《山海经》和易理虚拟出来的,在刘歆表彰《周礼》以前无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