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饺是北方人阖家团聚必不可少的面食,最早系统考证其名称的,大约是明末清初的方以智(1611—1671)。方以智是安徽桐城人,他年轻时就立志要博览群书,通过考证重新认识世间万物,其见识汇集于52卷《通雅》中。第39卷“饮食”里,考证了西晋束皙(?—300年后)的《饼赋》中所记“牢丸”与饺子的关系,认为蒸笼里蒸的“笼中牢丸”就是“馒头、扁食之类”(扁食可能就是今之蒸饺),汤中煮的“汤中牢丸”就是“元宵、汤丸或水饺饵之类”(元宵、汤丸显然都不对,因为《饼赋》所记是面食)。
束皙的《饼赋》记载,适宜四季的面点,春天用“曼头”,夏天用“薄壮”,秋天用“起溲”,冬天用“汤饼”,而“通冬达夏,终岁常施,四时从用,无所不宜,惟牢丸乎”。据方以智考证,这几种面点中,“薄壮”是“薄持”,“煎夹子”;“起溲”是发酵入油、糖之蒸酥饼;“汤饼”是面条。我却以为,与今对应,“薄壮”似应是“面衣”、“糊塌子”,“起溲”似应是发面饼,“汤饼”似应是面片。
按方以智的说法,饺子的“饺”是从“粉角”转来,北方人念“角”为“矫”,因此就把“角饵”读成了“饺儿”。有关“粉角”的记载,在忽思慧元朝天历三年(1330)撰成的《饮膳正要》中,就有“水晶角儿”、“撇列角儿”、“莳萝角儿”三条。这三种,“水晶角儿”是用羊肉、羊油、羊尾,拌以葱姜、陈皮、盐、酱等佐料,“以豆粉作皮包之”。“撇列角儿”是用羊肉、羊油、羊尾、新韭拌盐、酱等佐料,“白面作皮”,在平底锅上烙熟。也可用酥油、蜜和面,以葫芦、瓠子为馅。酥油拌面,烙为酥皮,今天我们尚未想到这样的酥油饺,这里的“撇列”是指烙后张开状?瓠子即今西葫芦。“莳萝角儿”也是用羊肉、羊油、羊尾,拌以葱姜、陈皮、盐、酱等佐料为馅,却以“白面、蜜与小油拌入锅内,滚水搅熟作皮”。“莳萝”是一种调料,“小油”是香油,这分明是烫面饺子了。
再往前追,在南宋吴自牧的《梦梁录》中,记当时百官参加皇帝的寿宴:“凡御宴至第三盏,方进下酒咸豉,双下驼峰角子。”咸豉是用黄豆霉制成的调味品,即今豆豉。有关“驼峰角子”,在元代流传的,作者不详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详细记载了做法:“面二斤半,入溶化酥十两,或猪羊油各半代之,冷水和盐少许,搜成剂。用骨鲁槌捍作皮,包炒熟馅子,捏成角儿,入炉(火敖)煿熟供。素馅亦可。”这里的“搜”就是“和”,当初都称“搜面”;“剂”是调和;“捍”使之坚实,就是今之“擀”;“骨鲁槌”就是擀面杖;(火敖)是干煎,煿是爆。这本书中,有关“莳萝角儿”的记录更具体:“面一斤,香油一两,倾入面内拌。以滚汤斟酌逐旋倾下,用枚搅匀,烫作熟面。挑出锅,摊冷,捍作皮。入生馅包,以盏脱之,作蛾眉样。油炸熟,筵上供,每份四只。”详细记录了烫面法,“枚”是搅烫面棍:古人称枝为“条”,干为“枚”;盏是塑“蛾眉巧笑”的模子。
宋朝再往前,唐朝留下的韦巨源食谱中,没有“角儿”的记载。但其中有一款“双拌方破饼”,注为“饼料,花角”。“双拌”是两种馅相拌,“方破”是圆,用圆皮包馅,应该就是“角儿”。还有“生进二十四气馄饨”,注为“花形馅料各异,凡二十四种”。在宋朝的“角儿”名称前,只统称“馄饨”。北齐颜之推(531—约595)就有馄饨“偃月形”的记载,偃月是半弦月,与蛾眉巧笑同,极贵之相,正是饺子状。明末张自烈《正字通》:“今馄饨即饺饵别名。”在清代流传下来,可能是乾隆年间江南盐商手抄的饮食巨著《调鼎集》中,“水明角儿”就列在卷九“点心部”的“馄饨”类内。其做法是,“白面一斤,用滚汤渐渐洒下,不住手搅成稠糊,分作一二十块,冷水浸至雪白,放稻草上拥出水,入绿豆粉对配,擀薄皮裹馅蒸。”也用豆粉,就是《饮膳正要》中“水晶角儿”更细的记录。值得注意的是,《调鼎集》中说,苏州馄饨“用圆面皮,淮饺用方面皮”——现在,馄饨皮是方的,饺子皮是圆的,颠倒了。
那么,束皙《饼赋》中所说“牢丸”究竟是不是饺子?究其描述,先以反复筛过,“尘飞雪白”的细面,要和到“胶粘筋韧”。馅用羊腿肉与猪肋条,半肥半瘦,切成蝇头大小,剁成“珠连砾散”,再佐葱姜桂皮椒兰,和以盐豉。此时锅中水已滚沸,于是“攘衣振掌,握搦俯转,面弥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纷纷馺馺,星分雹落”,我以为这是极形象的擀皮动作描写。包出来的是“姝婾洌(束欠)、薄而不绽,雋雋和和,(嚷(左边换月))色外见,柔如春绵,白若秋练。”“姝婾洌(束欠)”是一种水份饱满的美貌,而“(嚷(左边换月))色外见”的“(嚷(左边换月))”是肥。确实像极了饺子。
“笼上牢丸”与“汤中牢丸”是唐朝段成式在他的《酉阳杂俎》中,列举当时食品所记。巧的是,《调鼎集》中有“汤馄饨”与“蒸馄饨”的做法,此“汤馄饨”、“蒸馄饨”,明显就是当年的“汤中牢丸”、“笼上牢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