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一线牵 数十年后与亡友后人的相会

作者:爱国使者 发表:2013-01-12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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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一位亡友的后续故事

三年多前的2006年8月,曾登过我一篇名为《我在劳改队的老师》帖子,文中记述了1970年我刚进劳改队时新结识的一位新难友的故事。

这位难友叫石炳富,同我一样也是“现行反革命”,判刑8年。当时多亏他的热心“教唆”,使我在集训中得以顺利通过了“交余罪”这道难关,后来我们成了好友。遗憾的是我和他“同窗”只有几个月,1970年底,他被调往江苏竹箦劳改农场,此后再没见过。大约在76年前后,我从竹箦调来的一个难友口中得知了他的死讯,据说是因病暴卒。我那篇《我在劳改队的老师》,正是为悼念他而作。

文章登出后一晃三年多过去了。

2009年10月中甸某日,我在收件箱中忽然发现有份我的邮件,打开一看,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爷爷您好,我在您的作品《铁窗十年4》中看见了一个令我熟悉的名字——石炳富,这名字和事件与我已去世几十年的爷爷非常相符,从奶奶平时的话语中,我依稀找到了一线希望,您写的《铁窗十年》是真的吗?”

我一下惊住了!

从对我的称呼,以及略显稚嫩的文笔判断,这应该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所发。如此小小年纪,居然能从浩如烟海的网络文字中找到我三年前那篇文章,进而又顺藤摸瓜找到我,这真令人有些匪夷所思。除了冥冥之中石炳富的在天之灵指引之外,我几乎找不到其它任何解释。

我立即回复了一个邮件,同时附上了我的姓名住址和电话、邮箱号,我再三希望尽快能见面,越快越好!

第二天傍晚,我家中电话响了起来,抓起话筒一听,里面传来一个男子声音:“请问您是方子奋老先生吗?”

我说是的。

“您好方叔叔。我是石炳富的儿子,我叫石××。”

刹那间,我感到一股热流直涌大脑,一下有些晕然。我有些不敢相信,四十年来遍寻未果的老难友后人,竟会如此奇迹般从茫茫人海中现身,而且现在就在我手中电话的另一端!

不过,一个疑惑立即又在我心头闪过。

在我记忆中,我清楚地记得石炳富曾亲口告诉过我,他在1969年被捕后的两个月,他妻子生了个女儿。后来在1970年底调走前,他又给我看过家属接见时送来的一张照片,那上面他妻子怀中抱的确实是个小女孩,我还记得她头上扎着两个小小的丫角,一根小手指头含在嘴中正甜甜地笑。尽管四十年过去了,这些往事我全然没有忘却。

可如今对方却自称是他的儿子。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呢?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些年来全家的概况,并表示热切盼望尽快能见到我。我特意问他是否有姐姐或者妹妹?他说没有,他是独子。我在纷乱的思绪中未多说什么,只是扼要的谈了下当年和他父亲认识的概况,顺便提了下那张照片。我告诉他我会尽快去找他,临挂电话时,我干脆把见面时间定在了明天。

次日上午,我根据他提供的住址赶到了南郊的一个小镇,下车后按他留下的号码拨通了他的手机。问明我所处位置后,他嘱咐我就在原地别动,马上开车来接我。寥寥数语,声音中明显夹着按捺不住的惊喜。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小镇宽敞的街道明亮而又宁静,全无城区的喧闹杂乱,我静静立在道旁一株小树下等他。我点起支烟刚吸了两口,发现远处有辆银灰色轿车正在向我驶来,离我大约50米时,小车右转向灯闪跳了起来,同时窗口伸出只手在招,不用说就是他了,随即我迎了上去。

就在他推开车门站在我面前那一瞬,我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这确实是石炳富的儿子,绝对不会有错!

高高的个头,周正的脸庞,两道粗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张微抿的嘴,无一不象石炳富,特别是那道中部微微凸起、挺直的笔梁,简直酷似乃父。不同的只是身驱比他爸爸魁梧,脸部也丰满许多,不象当年老石那样瘦削,那样棱角分明。

我刚自报了下姓名,他立即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我,对我大老远特地赶来见他们表示不过意,我赶忙笑着要他不必这样。

他说话声调有点象他父亲,略微有点细窄,使人感到与他那魁梧的身型不太相称。从他明显带着南郊一带的口音判断,应该是在郊区农村长大的。石炳富当年告诉过我,妻子是郊区菜农,看来老石儿子这些年一直同母亲一道生活,目前的身份可能还是郊区农民。

稍经寒喧后,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家。

得知我心脏不久前曾做过手术后,他伸过强健有力的手臂把我一直搀上了五楼,我心中顿时充满了暖意。

他的房子挺不错,一百平米左右,宽敞明亮,整洁舒适,摆设也非常实用大方,看得出日子过的还不错。在沙发上落坐后,我掏出录音MP3放在了茶几上,笑着问他“不介意吧?”他一听赶忙摇手:“不会不会,一切听您的。”

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长谈。

我首先简介了一下自己的过去,继而讲了当年结识他父亲的经过。四十年前的事对我就象昨天刚发生一样,对他无疑则是既遥远又陌生的历史,在听我追述往事的过程中,他脸上不时闪过惊愕迷惑,有时也若有所悟的点点头,更多的则是茫然。

他似乎也知道一点父亲当年的事,据他说那是母亲多年来无意中流露出来的。他曾多次问过母亲,但母亲一直不愿多说,直到近几年才简单地告诉了他点父亲当年出事的经过。至于内中详情,好多事母亲本人也不甚清楚。

接下来他向我谈了怎样找到我的经过。

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六岁,女儿十四岁。女儿自小聪明懂事,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是尖子,目前在当地一所中学读书,每年都是前三名,多次受到过褒奖。讲到这里,他带我看了他女儿的房间。

推门一看,迎面雪白的墙壁上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奖状立刻吸引了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几乎每学期都是第一名,另外还有不少历年来参加市、区学习竞赛的获奖证书,看着看着,我心中不由越来越赞叹这孩子真的不简单!在介绍那些奖状过程中,我注意到老石儿子那满面的笑容,那笑令我有点熟悉,记得那年那个夜晚,他父亲在临别前夕给我看妻儿照片时也曾这样笑过。

他女儿书桌上摆着一台台式电脑,看样子成色挺新,他走过去用手指轻轻弹了下屏幕:“要是没有它,我们这辈子可能永远找不到您。”

前不久,为了便于女儿查看阅读课外学习资料,他特地替她购置了这台电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正是这台电脑,使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一个周末夜晚,由于白天功课不多,女儿九点不到就完成了作业,这时她打开电脑,象平时一样随便看了会新闻图片,接下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在Google搜索栏内敲了一下爷爷石炳富的名字。

事后她爸爸问她怎么会想起来这样做时,她有点支支吾吾地说,没别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想在网上查查有没有和爷爷同名同姓的人。继经细问,她说听奶奶不止一次提到过爷爷的事,隐隐感到爷爷的早逝肯定内有隐情,但又不便追问,于是抱着一种侥幸,看看能否通过神通广大的网络搜到一点有关爷爷的信息。

谁知搜索的结果令她大吃一惊。

在Google“石炳富”的辞条中,竟有近十条相关内容和我已发帖在网上的文章挂在一起(《铁窗十年》、《南京慧园里6号的母子冤魂》等)。她沿着一系列链接很快读了我的原文,然后立即告诉了爸爸。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情节。

听了这段经过,我不禁有些迷惘。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挺温暖的环境中,奶奶疼,父母爱,感情上从来不缺什么,可她却念念不忘从未见过的爷爷,这究竟是为什么?对此我又该如何解释?当她在Google搜索里键入爷爷名字时,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当她知道了爷爷不幸遭遇的情节梗概后,她又会作如何感想?

当我自言自语道出这些疑问时,老石儿子将目光缓缓移向了窗外,一边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

“您说的也正是我和我爱人所想的,我们也搞不太懂女儿的真正想法。为了怕影响她学习,我们只是要她别再多想爷爷的事了,其它没多说什么。至于她究竟怎么想,我们没进一步追问,毕竟是中学生了,我们得允许她有自己的独立想法。”

稍停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想来想去,只能认为是她爷爷在天之灵暗中启示了她。”

这正好同我接到他女儿邮件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末,是谁提出来给我发邮件的呢?”我问。

“是女儿提出来的,我们同意了她。邮件的内容也是她自己起草并发送的。我和她妈文化都不高,还不大会搞这些玩意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尔后我们的话题移向了他爸爸的死。这时他告诉了我一段有关他爸爸之死的情节。

大约是在1975年夏秋之际,某天石炳富傍晚下班后去开水房打开水,管开水房的犯人同老石很熟,两人攀谈了一会,开水灌好后,老石拎着两只水瓶沿回监房的路走去。据那位管开水房犯人事后说,就在老石离开水房七八十米远的拐弯处时,突然一辆军用吉普嘎地一声停在了老石身边,紧接着车上跳下来三个人,一把将石炳富架上了车,然后向远处疾驶而去。开水房犯人觉得有些蹊跷,随即偷偷跑过去看了一下,发现那里周围空空荡荡,只有老石的两只竹壳水瓶倒在路边,瓶胆碎片撒了一地。

自此之后,一连几天再没见过老石。没隔多久,劳改队传出消息:石炳富因突发心肌梗塞,经抢救无效身亡。

有关老石死亡的具体详情,没任何人知道。

开水房那个犯人听到此事后,立即把石炳富的死同那天被军用吉普带走的事联系了起来。作为一个劳改多年的老犯人,他懂得闭紧嘴巴的重要性,因而对任何人都没提起过。直到好多年后,当老石儿子通过一个偶然机会找到他,而他本人又感到自身安全不会再受到威胁时,才将当年他亲目所睹的那一幕说了出来。这时老石死去已快三十年了。

老石死后,他妻子接到了老石原工作单位转来的一份劳改部门通知:
×××:
石炳富原系我单位服刑犯人,197×年×月×日因突发心肌梗塞不治身亡,后事已由我单位就地处理。特此通知。
江苏省第××劳改队

寥寥数十字,几行例行公事行文,一个“现行反革命犯”的生命记录就这样草草画上了句号。

当老石妻子问及丈夫死亡具体情况时,得到的是一句恶狠狠的呵斥:“人死都死了,还问那么多干什么!”

直到近四十年后的今天,老石死亡的详情没人知道。

谈到这些事时,老石儿子坚持认为他父亲被那三个军人带走后,出于某种需要,最后被他们秘密处决了。

可我断然否定了他这种看法。

我告诉他,秘密处决在49年后的中国不是没有,但极少使用,而且对象仅限于高层内部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一方。对数以千万计的“阶级敌人”,中国当局历来总是公开屠杀,不但公开,而且还会开足舆论机器,配以大张旗鼓的高调宣传。

世界上只有那些对手中权力不那么绝对自信,同时多少还残留一点理智的政权,才会把秘密处决当成常规手段使用。这是因为他们对大肆公开残杀敌对分子多少有些心存顾忌,从而不得不采用这种相对隐蔽的做法。

中国则不然,中国有对杀人感到“其乐无穷”伟大领袖的绝对领导,有冠冕堂皇“放之四海皆准”的杀人理论,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器,有将近地球四分之一人口被洗过脑的“革命干部群众”,这就使得中国的统治者有了足够的底气,敢于肆无忌惮地公然放手广开杀戒,他们根本不屑以秘密处决方式来解决“阶级敌人”,他们嫌那样做太小家子气!

作为成千上万“现行反革命”之一的石炳富,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不点,他根本不配享有被秘密处决的资格!

从另一方面看,既然只判石炳富八年徒刑而没一杀了事,这表明他这条命多少还能派点用途,一个年仅三十来岁且有一手钳工技术的劳改犯,对建设“社会主义”而言,毕竟要比一头牛马更具实用价值,平白无故杀掉这条高级牲口,不符合革命利益的需要。

一句话:当局没有任何以秘密处决方式从肉体上灭掉石炳富的必要!

那么石炳富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我在综合比较各种可能因素后,认为他极可能死于一场“误杀”,或称之为一个“意外”事件。

以下情况就是我的推测:

大约是他某位朋友(或同案)有些事牵涉到了他,有关部门来找他了解情况,他不仅不“积极配合”,而且态度相当“嚣张”,以致审讯人员出于“革命义愤”,对他采取了审讯过程中惯用的“革命手段”,而老石不太壮实的筋骨又未能抗的住,结果就导致了一场“误杀”。按公检法内部说法,通常将此称为审讯人员一时“失手”造成的“意外”事件。

尽管事先并不打算要石炳富的命,但“误杀”也好,“失手”也好,人死了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个活蹦蹦的人突然莫明其妙的死去总得有个说法,于是“突发心肌梗塞”就成了最好的解释。这个病,老、中、青、幼不同年龄段的人都适用,用它堵住各种别有用心者的嘴巴显然再也合适不过。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器虽然不怕任何“坏人”钻空子,但在处理具体问题时往往总是考虑得很周密的。

老石儿子听了我的推测后说,他找到那个开水房犯人时,那人好象也有点这方面意思,只是没我分析的这么透彻。

当然,这毕竟只是我的推测,其中具体内情到底怎样,对我们来说只能是个难解的谜了。即便将来有一天出现历史清算,恐怕也很难查清,中国这种事实在太多了!

接下来,我向老石儿子提出了另一个心中之谜:

“当年老石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上明明是个小女孩,后来怎么成了你呢?”

“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昨晚您在电话里谈起后,随即我问了母亲,她这才讲了点当年的情况。

“那时我还在吃奶。父亲抓走后,母亲带着我回到了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住在栖霞(注:南京郊区),当时那里政治运动搞得比城里还热火,城市里表面上还讲点政策,在我们那里简直就是无法无天,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周围好多地主富农反革命被活活打死了,家属子女也一起跟着遭了殃。母亲带我去了后,很快便被发现是“现行反革命”家属,没几天有人放出了风:‘一个反革命哪能让他有后代?他的后代将来肯定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后患!趁草锄了这根小反革命秧秧(当地土话,即苗苗的意思),决不能让小反革命将来接老反革命的香火’!”

说到这里,老石儿子有点激动起来,眼里明显露出了恨意。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站起来给他沏了杯水。

“外公外婆和妈妈听到这些风声后,吓的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当时只是紧紧搂住我哭。她曾想过带着我远逃外地,可当时全国到处一样,一个弱女子抱着个吃奶孩子往哪藏呢?想来想去,想去想来,最后外公勉强想出了个办法:从即日起,全家对外谎称我是个女孩,为此特地替我梳了两根小辫,衣服鞋袜一律按女孩打扮。农村历来重男轻女,即便那些运动积极分子,多少也会认为女娃成不了大事,一个反革命女崽子比起男崽子来,对革命的隐患要小的多。

“幸好的是,后来没人来认真核查我的性别,让母亲和我总算逃过了一劫。直到运动风头过去一两年后,我才又成了男孩。你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就是当时的我。”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张照片后面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故事。更令我感叹的是,当年石炳富居然也瞒过了我。

几十年来,我对无产阶级专政可谓太知根知底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对这种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革命手段有些惊讶。望着眼前高大魁梧的老石儿子,我不由为他在襁褓中能逃过那一劫深感庆幸。

“那张照片现在没有了吧?”明知希望不大,我还是抱点侥幸心理问了一句。

他摇了摇头:“早就没有了。当时一共两张,一张给了父亲,另一张丢失很多年了。母亲记得当年确实在给父亲的那张背面上写过几个字,不过她早忘了内容。”

最后他介绍了一下后来的事。

1979年3月,经南京建邺区法院复查,撤消原判,宣告老石无罪。对他死在劳改队一事定为“正常死亡”,结果补了六个月原工资,加上丧葬抚恤,一共给了2174.7元;两年后的1981年,又把他的死改为“非正常死亡”,并根据规定对尚未成年的儿子及老母亲分别按月发放生活津贴。

说实话,这在我认识的死去难友中,身后补贴算是最好的了。

老石判刑后,妻子带着孩子一直在苦苦等他,到1975年时眼看老石刑期已经大头朝下了,谁知却一下接到了丈夫的死讯。为了孩子,她在76年与另一位男子重新组成了一个家庭,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儿。老石儿子的这位继父在粮管所工作(在农村称之为吃“皇粮”的),全家人靠他那点微薄的工资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谈起这位继父时,老石儿子满怀深情地告诉我:“他待我非常好,就象对亲生儿子一样,我们全家永远都会感激他。”

本次采访结束前,老石儿子带我和他继父见了个面,老人身材不高,皮肤略黑,一看就是位秉性忠厚的好人。照常人眼光,我这次采访也许使他多少会有点不太舒服,可他对我表示了真诚欢迎。望着他与老石儿子并肩站在一起亲密无间的神情,我不由为石炳富的妻儿能找到这样一位好人深感欣慰,老友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中午我们在他家楼下一处小饭馆吃了顿便餐。应我的要求,饭后他开车带我去见她女儿。

他女儿就读的中学挺不错,一进宽敞的大门就是400米跑道的标准足球场,远处几排教学楼白色的外墙在午间阳光下洁白耀眼,比起城区中学校来,校园算够好的了。

经门卫联系后,我和老石女儿在校门口见了面。孩子身材比她同龄人要高些,只是略显瘦削。白净的脸上很娴静,经她爸爸介绍道了声“方爷爷好”后,一直没说话,性格看来似乎有点内向。我不想对孩子当面提她爷爷的事,只是简单问了问她学习情况。在我们对话过程中,老石儿子柔和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看的出爸爸非常钟爱这个品学兼优的女儿。

考虑到午休时间有限,没谈一会我和老石儿子带着他女儿一同去了他妻子的工作单位。她在一家合资企业打工,只有中午休息时才能抽点空会客。

她是位身材娇小的湖南女子,两道好看的眉毛下,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由于正在当班,她穿着一身浅兰色工作服,显得既精干又朴素。她知道我今天来意,一见面就笑着对我老远赶来表示感谢。由于上午和老石儿子已经谈了好久,我没再提老石的事,只扯了些她老家湖南的风土人情。她热情地劝我一定吃过晚饭再走,说要做点湖南口味菜请我尝尝,我笑着婉拒了她。

回来的路上我夸老石儿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他沉吟片刻后说,这也许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所致吧。”

临别前见到了老石妻子。上午我曾表示过想见她,当时她没明确表态,午饭后她来电话表示同意见我。他和老伴的住处离儿子家很近,在她楼下一块空地处我们见了面。

尽管人们都懂衰老不可避免,可当我见她第一眼时仍难抑制心中涌起的强烈感慨。满头花白的头发,眼角深深的鱼尾纹,这与当年照片上那位清秀美丽少妇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令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居然会是同一个人。四十年时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弹指一瞬,而对一个人容颜的磨蚀竟会如此强烈,我不由暗暗长叹了口气。

老石儿子向母亲道明我的来意后,她勉强笑了一下。我先提了那张照片的事,继而又表示想了解一些当年老石被捕的前后经过,她听完后没立即作答,稍后才微微皱了下眉说:“唉,那都是些几十年前的旧事罗,还提它们做什么?”大概是怕过于冷淡我缘故,想想又补了一句:“对不起啊方……方老师,不是我不说,好多事我真的记不清了。”老石儿子没在意母亲的冷淡,向她追问是否真的忘掉那张照片背面上的那些字了?她埋怨地看了一眼儿子说:“快四十年了,我哪能记得啊?”

显然,老太太不愿重提旧事了。这使我联系起刚才初见面时她有些勉强的神情,尤其是眼神中那种难以掩饰的警觉。我隐隐感到这次我的来访非她所喜,之所以勉强同意见面,大概只是不忍拂却儿子的兴致。

到此,我已没必要再重提旧事了。想想也是,经历了新婚痛别,丈夫惨死,再加上几十年来种种精神折磨和生存压力,老太太这些年来心路历程的艰难可想而知,如今确实不该再给她已经归于平静的心再掀波涛了。

临别时我举起相机准备给她拍张照留念,一见要照相,她赶忙侧过脸去并伸出手挡住了我:“别拍,别拍,人都老了,还拍它干什么?”老石儿子见我有点尴尬,赶忙抱住她的肩安慰她:“方叔叔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替你拍两张照片做个记念,你放心,他不会给别人看的。”见儿子如此说,她这才将脸转了过来,一边用手理了理头发,一边又有些紧张地关照:“就拍一张啊,可千万不能发到那个……那个什么网上去啊!”

望着镜头前这位老姊妹布满皱纹的脸,一种混合着同情,怜悯,谅解的复杂感情立即攫住了我的心,我终于没按快门并放下了手中相机。我不能给她的晚年再增添任何一点烦恼。

道别后我正转身之际,她突然叫住了我:“谢谢你来看我们啊。你年龄也大了,一定要多保重身体。还有……你其它方面也要注意啊,别看现在比以前松了点,说不定哪天又会来什么运动……”声音中既有感激,也有关心,更多的是劫后老人难以消弭的余悸,我赶忙笑着打断了她的嘱咐:“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注意的。您也多保重,再见!”

走了好远我回头看了看,她还立在那里注视我的背影。

我想,我再无必要来打扰她了。

老石儿子坚持要驾车送我回南京城,我谢绝了他。今天的来访已耽误了他不少时间,我可不想再白耗他几个小时,随即我挤上了一部郊区客车。上车前他一再要我常来作客,我满口答应了他。但我知道这只是客套而已。亲眼看到老难友后人有正常平静的生活,我已很满足,我不会再来了。

刚刚上车,一位年轻姑娘站起身来给我让了座。曾几何时,都是我给别人让座,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到了别人给我让座的年龄了。老石要不死的话,今年该是七十三了,当年那个告别的夜晚,谁想到四十年后已成古稀老者的我会有今天的此行啊!旦愿我今天探访的一家老小永远都能过上正常平静的生活吧,旦愿老石和我亲历的那些噩梦永远不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吧,但是,我这点对人生最起码的祝愿又能否真正得以实现呢?我不由咀嚼起刚才临别时老石妻子的那段嘱咐来。望着车窗外秋日灿烂的阳光,我陷入了沉思。



来源:凯迪社区<百姓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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