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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先生有篇《掌声与决议》,其中写道:
看多了苏联历史上的档案,掌声两字在我眼前出现的次数如此频繁……其频率大概只有电脑才统计得出来。领导人讲话的记录稿上(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契尔年科、安德罗波夫、戈尔巴乔夫,莫不如此),到处都是‘掌声’。每一段,甚至每隔几句都用黑体字注明:‘掌声’。尤其领导人发出呼吁,喊口号或讲话结束时,那就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暴风雨般的掌声’,‘全场起立,高喊乌拉,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里的掌声并不是两掌相击发出的声音。在这许许多多而又雷同一致的会议上,掌声成了一种工具,或者说是一种工具发出的声音。”(《读书》,1998年第11期)
绝对的权力需要绝对的“拥护”作底气。绝对的统摄需要绝对的“一致”作护身。
这经久不息、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浮载的,不是别的,正是虚假的皂沫真理,气泡吹出的满分。
可政治家偏偏迷信这圆满,迷信这虚构的蜃景,迷信这荒唐的民意测试。他要看到一张张雷同的答卷,填满预期的“标准答案”——那答案从不保密,更无须动脑筋,只要懂点利害常识和为臣之道即可。
虽然此掌声与心灵无关,全然工具所为,类似蜂箱、扩声器和电子合成的音效,但政治家要的就是这阵势,这排山倒海的群啸和震耳欲聋的音量,令之陶醉不已,除了壮胆,更为唬人,震慑异己。
一个时代的灾难,正是在惊人一致的“坚决拥护”下受孕的。
一个最坏的决议,正是在不加思索的“全体通过”中分娩的。
盛大的泡沫,制造了巨大的价值陷阱和灵魂黑洞。泡沫多深,消耗与虚掷即多大。德意志陷进去过,俄罗斯陷进去过,大中华陷进去过……一个民族的文化能量、智识、伦理、操守,几代人的生命、青春、尊严、激情,即被粉碎在一架架疯狂的政治涡轮下,溅着血光和肉沫,伴着绝望与呻吟。
泡沫一词除了“虚妄”,还有另一层寓意:“掩体”。
泡沫环境中,灵魂的视力最差,仿佛洗衣机里的衣物,彼此难辨,没有方向、形状和颜色,脸重叠脸,屁股重叠屁股……而最大最真实的内幕是:脏!泡沫正是最藏污纳垢之地。
对于苟且贪安者,泡沫乃其急于投奔的寓所。那儿最混杂,最拥挤,从而最安全、最太平;那儿光线最暗,适于隐匿和混迹,适于细菌交媾和繁殖。在那儿,群众淹没了个体,统一淹没了自由,声势淹没了声音,见人举手就举手,见人欢呼就欢呼……
泡沫——一场多么肮脏的聚会,一种多么体弱的团结,一个多么虚张声势的同盟。
他们在泡沫中呼吸、捞取,披覆着泡沫,壮大着泡沫,在泡沫中溃烂,最后变成一滩泡沫,连悼词和谥号也是一副泡沫。
但泡沫有最大的天敌:阳光和时间。要知道,掌声也会背叛掌声,泡沫也会遭遇唾沫的痛击——
你很难想像,在同一地点,单就沸腾程度和分贝值,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二十二大”上领受的欢呼与斯大林消受几十年的“经久不息”“暴风雨般”的掌声有何二致?
苦难的俄罗斯学会反讽与自嘲了。
据罗伊·麦德维杰夫回忆:1991年末,当苏共工作人员最后撤离中央大厦时,楼下自发汇集了成千上万“欢送”的民众。当他们神情黯淡走下台阶,人群自动闪出一条宽阔的夹道,无数唾沫啐在那条道上……
多么讽刺的场景,昨天的“一致拥护”和今日的“一致唾弃”,俨然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抛得越高,赌得越险,摔得越重。
唾沫,算另一种泡沫罢,只是内涵更实在些。
2
言过了泡沫,再说说与之相关的舌头。
泡沫乃集体之功,乃自我放逐和个体湮灭所致。但为了维护泡沫神话的威严与安全,防止被戳穿,防止某条危险的嗓子突然背叛合唱、发出刺耳的逆音,权力者要在每个成员的喉部设一道小小的纪律装置:压舌板。
时间长了,不用吩咐,人们便会在嘴里含一块自制的“压舌板”,非但没有不适感,反觉得很贴切、很到位——自我监控,自我防范,万不可唱错了声部,坏了大伙好事,毁了一台演出。
时间再一长,变异的生理功能便愈发通人性,趁发育之机,舌头本身便自作主张、多长出片赘肉来——天然“压舌板”也。较之人工者,更浑然一体,也省了安装麻烦。
很长的岁月里,俄罗斯人正是这状态。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小心活下去吧。几乎每张嘴里都添了样东西,几乎每个人都用舌头和“压舌板”这套组合——说话、汇报、表态、唱歌、写作,乃至谈情说爱……
少有例外。但有。
有人便敢公开抠出“压舌板”来喂狗,哪怕情急下咬断了舌头,满嘴是血。他受不了那种如鲠在喉、不自由不痛快的枷锁感——就像驴子被套上了唇笼。他宁肯不要了舌头,也不甘非人的侮辱。
他相信自己是个人,不是头驴子。正像女人配一间子宫,一个人,尤其一个作家,其尊严是有一条干净的舌头,一条滑行自如的舌头。
他要从窒息的泡沫里拱出一簇芽尖、一副头颅,哪怕有灭顶之险——在党魁和泡沫分子眼里,这种自由蠕动、越众而出,显然无异于叛逆、异端、妖孽。
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皮里尼亚克、叶夫图什科、索尔仁尼琴……正是这类拒绝“压舌板”、试图穿透泡沫的精神刺头儿。他们将舌头打扫干净,使之像婴儿那样光洁、清爽,他们将躯体磨成钉,凿出锐角和芒刺,他们要对庞大的“一致”说不,说——我反对!
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海外秘密出版,并获诺贝尔文学奖。消息传来,国内大哗,为纯洁队伍、惩罚“可耻的变节行为”,当局决定召开作协大会,向全世界公布一份“一致通过,将帕斯捷尔纳克清理出苏联作家队伍”的声明。可万万没料到,当会议主席斯米尔诺夫不假思索——胸有成竹地宣读大会决议时,台下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能说一致通过呢?我就举手反对!”说话者是作家阿利卢耶娃。主席和主席团吓了一跳,太不可思议了,哪回不是熟悉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哪回不是全体起立、一致拥护?尴尬、恼羞、震怒,主席团只好装聋作哑,匆匆散场。
多么优美的刺耳,有人竟将权力派驻的“压舌板”扔到了红地毯上。对主席台来说,无疑是一记响亮耳光。
这是灵魂对泡沫的反抗,“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舌头与“压舌板”的较量,更是人对自身尊严的一次检阅和展示。
自由歌谣的第一个声部上写着:我反对!
在作曲家萧斯塔科维奇的自传《见证》中,有个细节亦属咬断“压舌板”的例子——
1960年,当局派萧氏担任苏联作曲家协会的书记,这时,54岁的大师才不得不“被入党”。9月14日,组织为大师举行了隆重的入党式,并奢望他有“良好”表现。仪式开始后,萧氏像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地念稿,头始终低着,有一刹那,他目光陡亮,提高了嗓门:“我的一切优点都归功于——”众人屏住呼吸,接下来应是那句烂熟的——“布尔什维克和伟大领袖”(连小孩子都不会说错),然而,听到的却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我的父母!”萧斯塔科维奇大声吐出这束鲜花般的单词时,脸上漾溢着激动和兴奋。
“我的一切优点都归功于——我的父母!”
多么精彩的变向。这是一条挣断了锁链的舌头。
在一个威权和泡沫时代,人之生命、价值、荣誉、梦想、家庭、生活幸福……哪一件不被说成党的培育、党的恩赐?哪一回不要感谢领袖之德?更何况入党仪式,迟迟不念党的好处,只认自家爹娘,这岂非比“忘恩负义”更阴险的“别有用心”?
还有康伏伦斯基、格拉祖夫、日拉耶夫等人,也属萧氏的灵魂手足和生命同类。《见证》中,尤深情地提到了一位女同事,钢琴家尤金娜,其英勇使之堪称“活着的烈士”,她是个传奇,她创造了一个敢死队员不死的奇迹。
据说斯大林被发现呼吸停止时,唱机上还放着尤金娜演奏的莫扎特协奏曲,这是他最后的聆听。领袖本人极喜爱尤金娜的作品,称赞她是天才,为感谢那双奇妙的手对领袖耳朵的满足,曾派人送去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两万卢布。很快,尤金娜回了信:“谢谢您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我将日夜为您祈祷,求主原谅您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罪。主是仁慈的,他会原谅您。我把钱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
这封自取毁灭的信抵达了斯大林的病房。上帝都以为再也听不到尤金娜的琴声了。谁知,领袖看完后默默放到一边,没作任何指令。
尤金娜竟在领袖死后还活着,或许仅仅因为,在对方眼里,她那条小命远远抵不上她那双手,这双手对于领袖的耳朵,实在太重要了。
诗人涅克拉索夫曾说:“当我们开始多发一些怒的时候,我们就能爱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不是爱自己,是爱我们的祖国。”“对健康的现实,才能有健康的态度,若一个俄国人终于愤怒地拍案而起,我愿向他下跪,因为在俄国令人拍案的事太多了。”
肖斯塔科维奇感慨:“他讲得真好!我愿在这些话下签上我的名字。就像果戈里在《可怕的复仇》中所说:‘突然间,你能一直望到地球的尽头。’”
他签了名。尤金娜们也签了名。
他们以“人”的名义率先将“压舌板”喂了狗。
可悲的是,许多人对自己嘴里的东西不仅不羞不怒,反而沾沾自喜,优越感十足,仿佛手上套了枚戒指,身价倍增。更有甚者,还把嘴里的板子拿出来唬人、害人——这哪里是人的态度,分明是驴子的德行!做稳了奴才,嘴巴被钉了掌,还觉添了体力,还来欺负同胞。
在一个时代和地区,憎恨并咬断“压舌板”的人渐渐多了,民主、自由、权利、公平……便有希望了。让人成为真正之人,让舌头成为独立的舌头,自己作主的舌头——而非和“压舌板”叠一起的舌头,嚼白沫的驴马们的舌头。
亲爱的人,伸出你的舌头看看吧。
宁肯不要了舌头,宁肯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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