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出游,或饱览山川胜景,抚古感今,或巧遇奇物,幸会雅客,顿生佳致,都会情不自禁地漫吟成诗。古代亭台馆阁、酒楼驿站,大多备有诗壁,专供诗兴大发者及时涂鸦使用。
施耐庵着《水浒》,在第三十八回写过宋江于浔阳楼寻那已有不少留咏的白粉壁上题“反诗”一节,就很精采。小说人物宋江,怎么看也算不得诗人,他只是倚栏畅饮,感慨身世坎坷,借题诗发发牢骚而已。说是“反诗”,那是黄通判读到宋江所作的《西江月》词的“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以及词后诗的结尾“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闲气不顺,遂故意将宋江的牢骚和“不依本分”联系起来,定性为“谋反”。题诗闯祸,说大即大,说小也小,但施耐庵愣要把这事做大,以便后面好写戴宗运神行法为宋江送信,让宋江装疯,所以必须先着墨去写黄通判与知府的勾搭。这个勾搭,就是黄通判向知府告密宋江浔阳楼题吟反诗。
倘若宋江有牢骚憋着不发,有诗不题,下文未必如此曲折;施耐庵让宋江不但题了,还意犹未尽地题了一词一诗,是因为此前“备下三笔”步步紧逼的结果。这三笔,即宋江寻友不遇(正郁闷难排);信步出城,望见酒楼,上悬苏东坡题写的“浔阳楼”大字匾额(欲借酒浇愁);近得楼前,又见朱红华表柱上的五言对联“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联想自己寒士无名,此时怨愤顿积,最易暗生异心。三逼之后,气氛如此,情绪如此,纵然不善诗的宋江已至不吐不快(他人题得,我也题得),故清代金圣叹于此评点道:“替他挑动诗兴……真是绝妙之笔。”
在现实生活中题诗惹祸的,多是赋诗敏捷的大诗人。慢工出不了细活儿的,吭哧半天写不成一句,倘若警觉后悔,那半天时辰足够后悔两个来回的,料也无妨大事。赋诗敏捷的,提笔即书,挥洒过快,方有警觉,已经诗飞如箭,追也难及了。
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就记有东坡题诗误赏的事。当时有位名叫可遵的僧人,诗本凡恶,却爱吹牛,有次偶然因其咏汤泉的“直待众生总无垢”一句为东坡所赏,题了一首绝句于壁间。可遵闻之,矜诩非常,立刻去追东坡一行,正好在途中又读到了东坡的《三峡桥》诗,可遵对东坡道:“(我也)有一绝,欲题(你的)《三峡》之后,旅次不及书。”遂当众朗吟曰:“君能识我汤泉句,我却爱君三峡诗。道得可咽不可漱,几多诗将竖降旗。”非但将自己与东坡并论,而且还一竿子扫倒他人。东坡见状,非常懊悔前日未得深知其人就轻易赏拔的错误,又厌恶其无礼,遂匆忙乘车而去,可遵居然大言不惭道:“子瞻(东坡)护短,见我诗好甚,故妒(嫉)而去。”
东坡自找晦气,尚不担忧题诗会贻害他人,朱熹老夫子的题诗却为庸医作了虚假广告,出手即后悔莫及。朱熹有足疾,曾请过一位江湖道人为他施行针灸,旋觉轻安。朱公大喜,厚谢后还赠诗一首:“几载相扶藉瘦筇,一针还觉有奇功。出门放杖儿童笑,不是从前勃窣(跛行)翁。”道人得诗后立马溜之乎也,不久,朱公足疾疼痛甚于以前,再令人去寻道人,已莫知其所往矣。朱公叹息道:“某非欲罪之,但欲追索其诗,恐其持此误他人尔。”朱公没有深知疗效就大肆褒扬,已经吃亏,想追回题诗并非要追究其医疗责任,只是担忧道人会持诗招摇误害他人。
看来,但凡举事都必须谨慎,《尚书》说过“慎阙初,惟阙终(事之初必须谨慎且思及后果)”的道理。深知在前,谨慎为人,未必不英雄;断语在后,谨慎处世,未必无气概。名声愈响的公众人物,动静大小都算个“广告”,都有社会“热敏效应”,先解“谨慎”二字,既是善待自己,也是善待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