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省利川市柏杨坝镇的莽莽群山之中,有一个建于清道光和光绪年间的古建筑群——著名的大水井古建筑群。
2006年7月15日,我来到这个已辟为旅游景点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目睹了一群伤痕累累的古建筑,听到了一段血泪斑斑的土改史。
一、伤痕累累的古建筑
清乾隆26年(公元1761年),湖南岳州府(现岳阳县)人李廷龙、李廷凤兄弟由湘入川,落业在川东、鄂西交界的大水井。兄弟俩艰苦创业,发家致富;其后代读书耕田,人才辈出(到清末取消科举制度,李氏前后五辈人共考取秀才七十多人,廪生十余人,举人一人,进士一人。这在一个偏僻的土家山乡,堪称空前)。至1949年,李氏家族历经了廷、祖、永、远、胜、先、宗七代人,建成了以李氏宗祠为中心,外加八个庄园的庞大建筑群,成为一方豪强。
大水井古建筑群由李氏宗祠、李亮清庄园、李盖吾庄园三部分组成。它占地2万余平方米,有房屋近300间。据说它当年“规模庞大、气势宏伟、工艺精湛、环境秀丽,为鄂渝边境古建筑之明珠。”
我先来到建筑群中的李亮清庄园(庄园最后一个主人叫李亮清,因此称为李亮清庄园)。
站在公路边望去,一个中西合璧的大院落静卧在农田和苍翠的山峦之间,古旧的木板楼墙与白色的西式壁墙反差强烈,也算颇有特色,但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宏伟气势”。
从悬有“青莲美荫”仿石匾额的朝门进入庄园,眼前是一个青石铺就的200平方米的院坝,一条欧式柱廊横贯左右,连结两边的土家族吊脚楼。庄园共有24个天井,174间房屋,多为二层或三层楼房,设有大厅、套房、客厅、小姐房、账房、仓房、缝纫房、工匠房、磨坊等。据说,其中最具特色的是“走马转角楼”、“一柱六梁”、“一柱九梁”的建筑格局,所有建筑没用一颗铁钉,全部采用的木骨架,按“风水”、“八卦”及地理条件,环环相扣,互相依托。
然而此刻,这颗“明珠”已破败不堪,以至毫无“明珠”的感觉。乳白如玉的仿石匾额“青莲美荫”在1949年后受到破坏,被刷上石灰,周围的装饰全部被毁。当年小姐的绣楼歪歪斜斜,爬上去,已有楼板塌陷之忧;170多间房屋,大多残败破损。一间门窗均有雕花的“雅间”不知被何人长期用作厨房,那曾经精美的木雕工艺被浓浓的黑烟和油烟熏染得不忍卒读。庄园前的牌坊被拆除,屋内家具、古玩无一幸存,李廷龙的墓碑被打碎成三段,《魁山堂记》匾额被锯成几块,用来垫粮店的磅秤……庄园“精雕细刻的柱础,玲珑剔透的窗棂,造型奇异的廊柱,曲径通幽的走廊,精致豪华的陈设”如果不是为招徕游客的华美之词,则一定是庄园往日的辉煌。
在庄园的主殿里,摆放着一些老式桌椅、床、窗棂、门扇、楹联、牌匾,其中大多破损残缺。据介绍,这是为了“发展旅游经济”,从四周农民家里收购来的。半个世纪前,“翻身的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撵走了或者杀死了(详见后面“血泪斑斑的土改史”)庄园的主人——地主,住进了这座豪宅,他们只住不修,又随地取材,庄园日渐衰败。待“文革”的革命烈火熊熊烧来,大量精美的石雕、木雕被铲除,牌坊、凉亭被拆除,书籍字画被焚毁,这颗从清朝中期就开始打造的“明珠”终于气息奄奄,神韵尽失。
李氏宗祠距李亮清庄园200米,建于1846年,这是一个小城堡式的建筑,城墙长约400米,高8米,厚3米,墙梯依山势逐级升高,角梯皆为整块巨石建成,依次布设枪炮孔108个,严密地封锁着所有的通道,可谓壁垒森严。祠堂正面东侧有口小井,周围也用巨石砌起了高高的围墙,围墙正面刻有“大水井”三字,这也正是大水井名字的来历。
宗祠的建筑模式模仿成都文殊院,主体是三个大殿(前殿、拜殿、正殿——即“祖宗殿”),四排厢房,有6个天井、60多间房屋。三大殿是教化族人、祭祀祖先,商讨族务的活动中心。
同李亮清庄园一样,宗祠也是满目残败破损,正门旁还残留着文革时的狂热诗句——“四海翻腾云水怒”。步入三大殿,空空荡荡唯有柱梁兀立,往日各殿拥有的许多朱底金字楹联、匾额,大多不见踪影(唯拜殿中堂的一副木刻楹联虽被岁月洗得惨白,但字迹还依稀可辨:“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还有,拜殿的屏风墙上分别墨书着斗大的“忍”、“耐”二字,下面分别设置了“廉泉井”和“让水池”,喻示家族的清廉礼让)。与祠堂内其它破败不堪的建筑相比,三大殿还保存了一个颇有气势的大架子,可以让人想象它当年的风韵和气派,尤其是残留在檐柱间的十余个扇形穿插枋,其雕刻十分精美,透射出浓郁的文化和艺术美感。厢房的破损更为严重,看上去也更凄荒,那一个个沉于房基之下的天井十分独特,配上两头的雕花窗棂和头顶上的屋檐,别有一番韵味,可惜天井里荒草萋萋野藤蔓蔓,消解了它应有的儒雅灵秀。
为了开发旅游,一个修复李家宗祠的工程队已经进驻祠堂,一群民工正在大殿里敲打搅拌。地上,堆着一排排十分粗糙的石木雕刻——一看就是那种缺少文化更缺少敬虔的“批量产品”。
为“旅游经济”而修复的古建筑还会有那种传统文化的古韵和玲珑剔透的工艺吗?
李盖五是李氏家族最后一任族长,他的庄园座落于群山环抱的高仰台,由于距离较远且天色已晚,因此未去探望。据说他的庄园占地2000余平方米,有房屋40余间,其建筑特色,雕刻工艺丝毫不亚于与之遥相对应的大水井。
二、血泪斑斑的土改史
1949年,共产党来了!
李氏家族的辉煌轰然崩塌,满箱的契约焚毁了;所有的财产收缴了;整屋的书籍烧成了肥田的纸灰;偌大的庄园被分而食之,住进了新的主人……最不幸的是那些大小地主们,他们或被杀、或被饿死、或被斗打、或被烧烤……
50多年后(2006年7月),我在利川市找到了当年的土改民兵、《大水井李氏宗祠及庄园历史写真》一书的作者向贤早老先生,聆听了一段血泪斑斑的家族史。
讲述人:向贤早(土改时大水井农会材料干事和民兵,李亮清家佃户,1933年生)
向贤早讲述:
我的曾祖父曾经担任过大水井李氏家族的帐房,他给我讲了不少关于李氏家族的事,我自小与李亮清家的小姐少爷很熟悉。土改时我在农会作干事,也是民兵,做了一些工作,如在龙门没收大小地主的五大财产,参加过斗地主等。
李亮清后人的命运:李亮清是个能干人,家业在他手里一步步发达,拥有了4000多亩田地,还在奉节城买了一个绸缎铺,在云阳买了两个盐井。当时,李亮清庄园里每天有近百人进餐。李亮清活得不长,只活了56岁,在“解放”前一年,1948年去世了——幸亏去世了!
说一下“解放”后他子女的遭遇吧。
李亮清共有三个儿子,九个女儿。他的大儿叫李蔚廷,他是挨的第一炮(枪),就在大水井操坝打的。问他有没得金银,他说:没得了,我修房子,用完了。罚他的款,他交不出来,就把他枪毙了。
打李亮清的大儿媳妇刘温贤(也就是李蔚廷的老婆)我也是亲眼见到的:先是群众呼口号:“打倒刘温贤”、“刘温贤老妖精”、“砍倒大树有材烧”等等,然后把她拉出来,把衣服裤子全部扒光,一丝不挂,人们涌上去一阵痛打,就在李家祠堂前打的,打得惨,但是没有打死,好半天她还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哼,后来刘温贤被枪毙了。
李亮清的二儿叫李次候,他曾是胡宗南的警卫队长,“解放”后他逃走了,他有很多朋友帮他,东躲西藏,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他2002年才去世,但是他留在乡下的老婆彭吉珍受了很多罪,待会儿我给你讲。
(注:田赤、方国剑、孙孺著的《大水井古建筑群》一书中说,李次候毕业于国民党中央大学,曾在重庆渣滓洞主管无线电通信,“解放”后坐过一段时间的监牢,出狱后到新疆的一个电台工作。)
李亮清的三儿李询荛还是个学生,他被吊起来逼问金银,他受不了刑,就说有金银,埋在哪点哪点,明天一早带他们去挖。实际上他没有金银,第二天过不了关,夜里他翻墙逃跑,民兵发现了在后面紧追,李询荛从楼上摔下去,头摔在石板上,当场摔死了。
李亮清的女儿也被弄来斗。八小姐李先信被吊在中梁上追问金银,正在这时奉节县的杨县长来了,他说:“你们不斗当家的斗学生?(八小姐)这种人应当把她瓦解过来。”这下才免了他女儿们的罪。
李亮清的坟被挖开,他衣服还是好的,头上有个顶子,外面抹了点金,剖开里面是木渣渣。
农民斗地主还是积极,一是想当干部,二是想分地主的财产,三是斗倒地主不交租。当时还有一个“焚约大会”,所有地主、农民都来,那真是热火朝天。会场上挂着标语:“要回农民的血汗”。地主装文约(契约)的箱子全部端来,农会主席一个一个地问:“你是不是地主?”他问到杨田坝的地主李银州(音)时,李很有礼节,他双膝跪下说:“我家有500石租,算个老大地主。”“农会主席说:“那就把你的文约拿出来。”李从箱中取出文约,有一尺多厚。
李亮清的文约有三箱子,是他家小姐拿出来的。当天当众烧毁地主所有的文约,烧得满坝子都是香味!为啥?文约上盖得有政府的印章,那印泥里掺得有银珠和香片,所以烧起来香味扑鼻。
土改时折磨地主的刑罚多得很,我亲眼见到的有这些:
一、吊半边猪——把一只手和一只脚捆在一起吊起来。
二、抬穿心杠子——把手脚捆起来,用杠子从中间穿过去,抬起来摇晃。
三、骑洋马儿——用两个长板凳一正一反重迭,将受刑人的两个大拇指夹在两个板凳中间,受刑者坐在板凳上压自己的拇指。
四、吊鸭儿凫水——将人反捆起来悬空吊。
五、猴儿扳桩——将两个大拇指用麻绳紧紧捆在一起,中间强行嵌入一根木棍,用锤子将木棍一下一下打入拇指间。
六、挂尿桶加纸木灰——把半桶尿挂在受刑人颈子上悬在胸前,受刑人头啄(垂)下来脸冲着尿桶,然后把一大堆烧过的纸木灰猛地一下倾入尿桶中,纸木灰“轰”地一声冲起来扑得地主满嘴满脸。
七、喂羊屎——羊屎干了看上去就像鸦片颗粒,把羊屎塞入地主嘴里,强迫地主吃下去——专门整吃过鸦片的地主。
但是,我见过的最惨的刑罚我叫不出名字。
那一天逼地主李亮清的二儿媳妇彭吉珍交出金银,彭吉珍交不出来,那个民兵把四块砖头烧红了,把彭吉珍衣服扒了,强迫她双膝跪在两块烫砖上,双手撑在两块砖头上,像狗一样趴跪着,然后把一盆火笼——里面烧的炭火——放到彭吉珍的乳房和肚皮下。我在旁边亲眼见到,烤得那个奶子和肚皮往下滴油!人人都是父母所生,我不是地主,我不怕人说我包庇她,我转身就出去找李金斗,他是区长。我对他说:“糟了也,今天有个地主恐怕要死在那个火坑上,已经烤得滴油了。”
李金斗走进彭吉珍受刑的屋子,叫民兵都出去,然后把彭拉起来,问她:“你到底还有没得金银?”彭吉珍说:“没得了呀,修了房子,又买了地,没得了呀。”李金斗给她一家人开了一担谷子的条子,把她们弄到李子坳去劳动,彭吉珍这才捡了条命。今年三月她家八妹还对我说:“伤透了心哟,晚上跟她睡觉,她喔火连天地惨叫,一个肚子烂得糊了了(血肉模糊)的,奶子都烂落完了。”
彭吉珍前年在奉节去世了,烤她的那个民兵还在,叫许定胜(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