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是扬州六合人,经营菜园子为生,孤身一人勤劳俭朴,小日子过得也算凑合。邻居韦恕,南朝梁武帝天监年间(502年四月—519年十二月,是梁武帝萧衍的第一个年号)从扬州府衙幕僚任上返回故里,隐居清修,膝下只有一女,到了成婚的年纪,韦恕找来当地的一位超级媒婆,请她帮忙为女儿找个好人家。
张老听到这个消息,眉开眼笑,专门守在韦府门外,等媒婆出来,一把拉住她,非要请她到家中喝酒不可。媒婆见盛情难却,只好从命。来到张老的菜园子里,张老殷勤备至,早准备好了酒肉果蔬,虽不是什么珍品佳肴,但也费了不少心思。媒婆见惯场面,坐下就胡吃海塞起来,一点也不客气。酒至半酣,张老陪笑道:“听说韦家要嫁女儿,求于干娘,是不是啊?”
媒婆点点头,但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啊,喝酒的心情马上就没了,诧异地看着张老。
张老说道:“我虽然老迈,但经营这菜园子多年,颇有家资,丰衣足食绰绰有余,请干娘去跟韦大人说说,把他女儿嫁给我吧。”
媒婆当场差点没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一拍桌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口中自然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话。张老也不生气,只憨憨一笑。
几天后,张老再次找到媒婆,还是说非韦小姐不娶,看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媒婆很是无奈,但抬手不打笑脸人,看张老一脸诚恳的笑,也只得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老头子,也太不自量力了,哪有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嫁给你这么一个看菜园子的糟老头子的?没错,韦大人清廉自守,家境不富裕,可你知道吗,多少士大夫人家的贵公子都排着队等着求娶韦小姐呢?何况是你?我吃你一顿酒,怎么惹这么一档子事呢?你别再自取其辱了好不好?”
张老说:“就求干娘跟韦大人说一下,要真不答应,也就算了,我绝不再为难你了。”
吃人家的嘴短,媒婆毕竟吃了人家的酒席,没办法,只得答应为他传句话。结果是很明显的,媒婆话没说完,韦恕已是勃然大怒:“你这老太婆居然看不起我,我就是再穷,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卖菜老头子!他脑子进水了,我看你的脑子也都是浆糊!混账!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了又忍还是不能忍!气死我了!”
媒婆吓坏了,赶紧赔礼道歉,说道:“都怪那个糟老头子,非逼我传话,不然,借我十个胆也不敢这么胡说八道啊!”
韦恕顺口说道:“你去告诉他,想娶我女儿,除非拿五百缗(每缗是一千文钱,五百缗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钱做聘礼!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
媒婆一听就乐了,这下好了,回去告诉那老头儿,还不得把他吓死。不料,张老听到这个数字,居然满口答应,不一会儿,就推着车子载着满满一车钱到了韦府。韦恕傻眼了,当时就想抽自己几个嘴巴,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是无可奈何。韦恕痛心地跟家人说道:“我刚才不过随口一说,觉得一个种菜的,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真没想到,他居然顷刻就把钱运来了,我多年为官,还不如一个卖菜的,真是羞死人了!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可怎么办才好啊!”踌躇半天,还是硬着头皮对女儿说明情况,没料想,韦小姐也没什么怨言,很冷静地答应了婚事。韦恕不禁惊呼:“难道这是天意?”
张老就这么娶了如花似玉的韦小姐,老夫少妻,谁见了都别扭,但两口子倒也安然度日。张老依旧照料菜园子,施肥除草,剪枝浇水,收菜卖菜,照样忙得不亦乐乎。韦小姐在旁协助,毫无愧色。亲朋好友很是厌恶,但也无可奈何。几年间,邻居、好友、亲戚无不责怪韦恕,纷纷说道:“大人清廉,可是君子固穷啊,怎么甘于下贱,纡尊降贵,把千金小姐嫁给那么一个玩意儿?难道不怕外人戳你的脊梁骨?现在木已成舟,的确是没办法了,可你不能让他们两口子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啊!你不嫌丢人,我们这些人都嫌丢人啊!”
韦恕也是心烦意乱,于是准备酒菜,请张老和女儿来吃饭。席间,韦恕微露其意。
张老起身敬酒,说道:“我夫妻二人一直没离开这儿,就是担心岳父大人疼爱小姐,不忍她远行。现在既然您也有这想法,我们明天就离开,我在王屋山下有一处庄院,正好搬到那儿居住。”
第二天一大早,夫妻二人辞别韦恕,张老交代说:“岳父大人要是思念小姐,可让大舅哥去天坛山南边去找我们。”韦恕点头。
张老搀扶妻子坐到驴上,给她压低斗笠帽檐,自己拄着拐杖跟在后面,黯然离去。韦恕目送,心中很不是滋味。
此后数年,音讯全无。韦恕哀叹不已,想着女儿命苦,嫁给那么一个倒霉催的,这会搬到山里住,不定如何蓬头垢面满面烟尘呢。实在放心不下,就派大儿子韦义方前去探望。
韦义方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来到天坛山南麓,遇见一个昆仑奴,驾黄牛在田地里耕种。韦义方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张家庄啊?”
昆仑奴好像认识韦义方,赶紧行礼,说道:“大郎好久不见了,主人的庄子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于是,昆仑奴放下手边的活,带着韦义方一路东行。先翻过一座山,溪流潺湲,青山绿水,沿路十余处都风景宜人气象万千,非人间景象。韦义方暗自诧异。继续前行,又过一座山,抬眼望去,见河北岸一座豪宅,亭台楼阁,花木繁盛,云蒸霞蔚,鸾鸟孔雀飞翔其间,仙乐飘飘丝丝入耳,不禁心旷神怡。
昆仑奴说道:“这就是张家庄了。”
韦义方不禁瞠目结舌,傻子一般随着昆仑奴进门。门房小厮都穿红色衣服,衣饰鲜亮,谦恭地迎接韦义方到了中厅,韦义方环视四周,屋内陈设雅致,古色古香,香炉内焚着异香,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忽然,环佩叮当,两个青衣丫鬟出来迎接,笑道:“大郎,请随我等前行!”韦义方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走着,见回廊两侧侍立着十几个青衣丫鬟,都有倾国倾城之貌。不一会儿,一位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出来,头戴远游冠,身穿紫锦袍,足踏冲天履,款款而来,韦义方仔细查看,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是张老!眉目相仿,容貌伟然,已是返老还童!
张老笑道:“人世间劳苦异常,水深火热,身未清凉,愁苦之火又来袭扰,不胜其烦没完没了。于是,就和令妹隐居此地,躲避世俗烦恼。大哥稍等片刻,令妹在梳头,一会就出来了。”
韦义方支支吾吾,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丫鬟挑帘报道:“娘子梳妆完了,这就出来了。”
韦小姐娉婷而出,姿容绝世又胜于前,服饰之盛,难于言表。
兄妹二人寒暄片刻,韦义方这才放松了几分。四处张望,见其大堂是沉香木做的大梁,玳瑁装饰门框,碧玉做成窗户,珍珠串做帘幕,台阶平滑如镜,都呈碧绿色,不知是什么材料打磨成的。总之奢华景象,非人间所能有。
兄妹天壤之别,寒暄几句也就无话。不一会儿,酒宴准备好了,请韦义方入席,张老夫妻相陪。韦义方看满桌琳琅满目,珍馐美味精美芳馨,不可名状。韦义方也不客气,放开大吃一顿,张老和韦小姐略吃了几口也就罢了。酒足饭饱之后,丫鬟服侍韦义方到内厅歇息。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就来跟韦义方聊天。一个青衣丫鬟凑到张老耳边嘀咕,张老笑道:“家里有客人,现在去那儿玩,晚上怎么回得来?”转过脸来对韦义方说:“我妹妹想去蓬莱山玩儿,令妹也要跟着去,恐怕晚上才能回来,大哥可在此休息。”说罢,张老离开。韦义方好奇,也就跟了出去。见庭院中忽然腾起五色祥云,鸾凤在空中飞舞,丝竹之乐飘飘渺渺。张老和韦小姐各乘一只凤凰,其余的几十人乘仙鹤,徐徐飞上半空,往东而行,渐渐消失在天际,唯有仙乐飘飘还在空中弥散。韦义方羡慕不已,感慨万千。几个青衣丫鬟随侍左右,殷勤伺候,韦义方连呼过瘾。到了傍晚时分,仙乐之声徐徐飘来,片刻之间,张老等人已经落在庭院中央。张老和韦小姐连连道歉,说道:“独居在这儿很是寂寞,可是这神仙府邸,不是凡俗人久留之地,大哥命中注定有此福缘,但也不能在这儿呆太久了,明天我们就得道别了。”
韦义方也很是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兄妹二人话别,不过说些问候父母的话而已。张老拿出二十镒(古代计量单位,一镒合二十两)黄金,还有一个旧斗笠,交给韦义方,说道:“这些金子聊作盘缠,岳父家贫,如果将来缺钱,可以拿着这个斗笠到扬州北门卖药的王老家取一千万贯钱,他见了斗笠,自然会给你的。”韦义方拜别,还由那个昆仑奴送出去,直到天坛山外。
韦义方满载而归,详述见闻,一家人都沸腾了。亲朋好友也很快知道了,羡慕、嫉妒、恨的人都有,有说张老是神仙的,有说是妖怪的,不一而足。韦恕一家也不以为意。
五六年后,一家人胡吃海塞也不干活赚钱,金子已经花差不多了。想拿斗笠去扬州取钱,又担心不靠谱。有邻居说道:“没有字据,就凭一个破斗笠就能取那么多钱,开玩笑吧?”韦恕也不由点头称是。但后来,实在日子过不下去了,韦恕叫来韦义方,催着他去取钱,韦恕说道:“你去试试,就算拿不到钱,也没损失,怕什么啊?再说,万一取到钱呢?”
韦义方无奈,只得夹着斗笠前往扬州。进了北门,找到王家药铺,拿出斗笠来。王老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得看看斗笠是真是假。”
韦义方这才放下一半心,说道:“老人家尽管验看,如假包换。”
有一小姑娘出来,说道:“张老以前来过这儿,帽顶坏了,还让我缝来着,当时没有黑线,我是用红线缝的,我的手艺,一看便知。”小姑娘拿着斗笠仔细查看,果然是真的。于是,令人用车满载铜钱给人送了回去。韦家满心欢喜,街坊邻里这才相信张老是神仙。
后来,韦恕又思念女儿,再让韦义方去天坛山寻访。韦义方故地重游,却一点也记不清路径,只见峰峦叠嶂山水千万重,处处陌生。韦义方问山里的樵夫,没人听说过什么张家庄,韦义方只得悻悻而归。韦家上下都明白,仙俗疏途,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又去寻访王老,连药铺都不见了。
又过了几年,韦义方在扬州闲逛,路过北门,忽然迎面走来那个昆仑奴,不禁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不放。昆仑奴说道:“大郎,家里可好?夫人虽然不能回娘家探望,但你家里的事无论大小,夫人都了如指掌。”说着,掏出十镒金子交给韦义方,说道:“夫人让我给你的。我家老爷现在跟王老在这边酒家饮酒,您等一下,我好进去通报。”昆仑奴进去,韦义方就坐在酒旗下面等,一直等到天都黑了,还不见昆仑奴出来。韦义方不耐烦了,径直进了酒家,四处查看,酒家客满,人声鼎沸,但就是没有张老和王老,也找不到昆仑奴的身影。韦义方不禁意兴阑珊,离开酒家。忽然想起那十镒金子,赶紧掏出来仔细看,果然是真金,在夕阳下熠熠闪光。韦义方携金而还,一家人又高兴了很久。此后,再也没有张老和韦小姐的消息。
贞元年间(785年正月—805年八月,是唐德宗李适的年号,共计21年)的进士李公,后来做过盐铁院知事,听到他的属下韩准在大和(827年─835年,唐文宗李昂年号)初年跟他的外甥谈论奇闻异事,说起过此事,玄怪非常,李公后来命我把它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