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在大陆生活已经八年多了。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从04年6 月17日第一次在北京驻点,似乎就注定了我今天的境况。
那次驻点,我的摄影搭档何文瀚先生在采访途中车祸受重伤,高位瘫痪,脖子以下不能动弹。那次采访是官方举办的,而在整个过程中,从北京赶赴新疆哈密驰援的我,刚刚离开立法院采访路线的我,感受到的是一切与台湾的不同。在年代电视台的努力下,何先生回到了台湾,但责任却没有人承担。
第二次驻点在上海,遇到很多事,例如被要求给某人的手机充值,例如性骚扰。我在立法院多年,这个大概是全台湾政治最混乱的地方,不曾遇过性骚扰,在大陆,遇上了。
接着,我总会在无意间遇到、看到、身边有朋友碰到各种光怪陆离的现象,譬如曾经有一位台商朋友,不明原因被失踪一个月,即便我托人询问,他的家人找海基会,都不知其下落,以及为什么人会在首都机场被带走。一个月后,友人被放出来,原来是“误会”一场,这误会没有道歉,却让她赔了数千万台币的生意。后来据判断可能是在一次生意中无意间得罪想与之分一杯羹的各路人马。
07年九月,到了凤凰网上班,用胡同台妹这个笔名在网上发表文章,因为发现与读者之间很难沟通,于是开始追寻问题根结。本以为是文字用语,后来逐渐发现是因为彼此的观念差异、对词语乃至事物的感受不同所致,而在追求答案过程中的“副产品”就是,我逐渐了解大陆这个社会,在言论管控、讯息不够公开透明的过程中,原本我不知道的各种社会事件,一股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让我不断深究,从历史、思想教育乃至社会体系等等各方面,不断的、一步一步的深刻了解了这个社会。
这些发现,因为第一本在大陆出版的从台北到北京而更加广泛的认识更多人、知道更多事,加上阅读与思考,写了我的第二本“大陆不思议”在台湾出版。这本书重点在于分析大陆人的思考模式,以及解释造成这种思考模式的成因,在于政治体制使得执政党全面控制了人们的身体、心灵乃至思想。在书中我告诉台湾人,不要把大陆人与中共政权等而视之,也试图提出两岸关系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台湾人对于中华民国主体性、以及台湾之于亚洲乃至世界可能的自我定位与价值。
当然这本书内容对于中共而言并不和谐,包括我在大陆微博、博客的自我介绍“民国来的小女子”都很刺眼,而曾经被辗转告知,拿下。我坚持了,没有改动。然而坚持像是一种毒瘾,其实当我越加了解这个政权,我不是不知道,坚持他们不喜欢的样子很危险,即便我是一个台湾人。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到大陆经过机场的海关,我都会有个念头“他们会拒绝我入境吧?”
我无法很简短地告诉各位,在这了解过程中的痛苦,因为每件事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以至于冲击着我的大脑与情感。我的家人开始担心我的安全,父亲总是会十分担忧我的电话是否被监听?当我在旺报很久没有文章出现时,他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迫害”了?他曾经告诉我的前辈联合报记者赖锦宏先生,他很担忧我在大陆是否安全?当然我跟赖大哥都觉得他过虑了。
我的好几位台湾朋友,也在我每一次回到台北时耳提面命,像是唐圣瀚大哥,他告诉我,疯狂的邪恶比邪恶恐怖,因为疯狂。确实我曾经被不知名的网友,每一天写邮件或是在微博上恐吓、辱骂,但我很少真正担心,因为我觉得自己是台湾人,况且我跟其他很多所谓的右派知识分子相比,拜托,我的言论简直是小儿科。
在我心里十分清楚,照着这样的路径“坚持”下去,不会太好。但我前面说过了,坚持,像是毒瘾。我坚持写文章发表在台湾,而我知道我所希望的台湾官员们能够看到以外,在这里,同样也会有对台工作人员看到,他们会写报告,这种风险,对于一个足够了解这个社会体制的我而言,我心知肚明。但我依凭的是,我身为中华民国公民,我没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精神,我只是想把我看到的、听到的、思考到的告诉台湾人,就算只有一个人看到,这是我的义务,更是我希望台湾继续是一片净土的台湾人的小小愿望。
坚持,是毒瘾,但是对于中共而言,强迫症也是毒瘾,他们不习惯有这种情况,尤其是在经济实力强大后的他们,强迫症的瘾头随之强大,甚至是呈现倍数成长。他们在测试他们的力量,我知道,我的风险。
但我的坚持,甚至是有些病态的,譬如说,我不是不能透过文字以报告的形式转交给政府高层,这样既能保护自己又能做我想做的事,但是我不愿意的是,台湾人民看不到。况且我并不觉得那样做一定安全,甚至可能更加危险。
请理解我的疑神疑鬼,但我有疑神疑鬼的理由。
到了今天,我已经确定要在2014年回台湾,并且已经开始做准备。但是我不确定的是,那个曾经让我坚持并且觉得相对安全的理由“我是个台湾人”到那时是否仍然有效?我的意思是,到那个时候身为台湾人是否仍然会感到相对安全?还是已经没有差别?
今天的心情极其复杂,当我被告知,我该暂停在台湾媒体发表文章的动作来自台湾时,我只感悲伤而无愤怒,原来不用等到两年后,在今天,或许身为一个台湾人,秉持着中华民国赋予我的言论自由,原来是有残缺的。
请原谅我在本篇文章中仍有若干隐晦,因为我毫无安全感,即便这篇文章发表在脸书,我想很少台湾人感受过我目前这种无法畅所欲言的心情,当然我想在戒严时期很多人感受过,我也不知道这篇文章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我就是想要写些什么。
电影魔戒中的佛罗多,在毁掉魔戒后仍然郁郁寡欢,他说,有些伤害因为太深而无法随着时间消逝,这个段落过去我始终看不懂。最近看着电影台的重播,不知为何我懂了。这八年,犹如佛罗多带着魔戒远赴火山的过程,那样沈重与艰辛,所有已经知道的,无法装作不知道,所有过程不过是坚持的毒瘾,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我相信,这不过是风雨的前夕,因为要面对的还有更多更多。譬如,我该继续写文章吗?
有不少台湾人曾经在微博上发私信给我,惊叹我的勇敢,他们说,他们都不敢在大陆的日常生活中表明台湾身份,而我高举胡同台妹的笔名。我不禁好奇与困惑,怎样一个社会要给台湾人这样的恐惧感?而在台湾的台湾人还不断的前仆后继扑向这团火焰。当然我不是反对两岸关系的发展,而是我搞不清楚,台湾人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吗?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民进党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个告诉我们没有大陆台湾就必死无疑,一个告诉我们台湾主体性却只教我们厌恶大陆,从来不告诉我们,我们拥有什么。直到今天,一个拼命地发展两岸关系,一个还在抵制两岸关系,但明着暗里地跑到大陆来,不是不可以,而是谁想过台湾长久的未来该走向何方?
当我看到微博上越来越多台湾人在上面高喊台湾,中华民国、马总统之际,当有越来越多的台湾人或是被删号,或是痛心离开,我们的政府在哪里?我们的在野党又在哪里?我很想告诉大陆人,尤其是那些心向民国的大陆人,其实台湾的民主,并不怎么样。当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台湾人对未来茫然,尤其在面对中共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似乎,原本应该多元思考的台湾人也变得二元对立,要与不要,两种选择而已。
我的愿望超级简单,台湾一定要好好的,因为我的家人还在那里,那是我一定会回去的故乡,我要的生活方式,自由、民主、舒适,我不要在我指责什么的时候还要担忧,我不要怕未来不知哪一天我的公民权利会消失,总而言之,就算不能更好,但至少要保持现状吧。我超爱可以选择自己官员的权利,我超爱拿着中华民国护照可以到很多国家免签的感觉,我超爱自己是个台湾人的自信。
这些感觉,在大陆生活的八年,一天比一天强烈,同时我也希望我在大陆的好朋友们,有一天也能够拥有。
我无意让自己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无意对抗什么,我只是希望我的故乡,台湾,永远这样美好,只是在今天我确知,这个愿望必须要对抗什么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