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中国文化遗产日”之际,我们把目光投向历史悠久的马街书会,它承载着民间曲艺的光荣与梦想,投射出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所面临的挑战与机遇。
河南宝丰县城南7.5公里,有一个叫做“马街”的地方。每年正月十三,来自河南各地以及安徽、河北、山东等地成百上千的民间曲艺艺人汇聚马街,说书会友,献艺交流,自发形成“马街书会”。书会上,演出的河南坠子、凤阳花鼓、四川清音、山东快书等民间曲艺种类繁多,观众动辄10万人以上,影响辐射周边数百公里。根据马街村火神庙及广延寺碑刻记载,马街书会可追溯到元延祐年间。
2006年5月,该民俗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绵延近700年而不衰的马街书会,可称得上是中国民间文化的一大奇观。
初夏马街。穿过牌坊石桥,路没了,再往前是300亩麦地。风吹过,仿佛听见鼓板弦梆,咿呀弹唱;定睛看,满目却是青苗抽穗,麦浪翻腾。
就是这块麦地,700年来,数不清多少辈艺人,每年的正月十三,都是在这里度过。天南海北的艺人,不论阴晴雨雪,负鼓抱琴,云集到此。哼唱着赶来,哼唱着离去。几天之间,如平地卷起一场梦幻,唱者自醉,听者自迷。
“疯子”和“傻子”的节日
河南人常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不理解马街的人总是追问,一块普普通通的麦秸地,有什么魔力,让祖祖辈辈唱到疯、听到傻,700年仍魅力不减?
之所以是个谜,是因为问者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他理解不了“疯子”和“傻子”的节日。
那一天,说唱艺人傍河坡、凑土岗、趟麦地、上田埂,摆开架式、支起摊子,天为幕、地为台,一二结伴,三五拉帮,板一敲,弦一拨,鼓一拍,梆一打,这就开腔说唱。人潮从四方涌来,呼朋引伴、扶老携幼、不绝于途。正月十三正式“亮书”待沽,后面三天正场,三天偏场。七天时光,弦子拉断,嗓子唱哑,只为轰然叫好,掌声一片。七天时光,颠倒梦幻,沉迷痴狂。
然后戏散了,各自归去,耕田养家,脑海里一年余音缭绕,渴盼来年再会。尘俗里,百姓找到他们最简单的快乐。
马街人站在台下幕后,张罗着这场梦,操持着尘俗里的快乐。马街人是不过年的,只过十三,正月十三才是“年”。艺人到马街,虽然素不相识,但家家抢着往家接,尽管吃、尽管住,再穷家里都有客。马街人实在太爱戏,没人会唱,可没人不爱听。世上事总是这样,越爱,越听不成,马街人没那个福气。
马街人张满堂的老母亲86了,一辈子为马街会,馍不知蒸过多少笼,菜不知炒过多少锅,戏却没听几回,顾不上。村里有个李天乙,屋子小,艺人满到没处下脚。侄子八九岁,打远处赶来听戏,当叔的只能陪他烤一夜火。孩子回去学嘴:“再不上俺叔家了,他家赶黑儿不兴睡。”
八年来,张满堂为书会散尽自个家财,接着散儿子的。他访艺人,找专家,录唱段,办擂台会,骑摩托全省跑了几万公里,为的是找个方子,让马街会续上香火,长盛不衰。他忘不了儿时一个梦,人墙里锣鼓梆子嘡啷响,而大人的腿里三层外三层,如一片黑压压的林子,他怎么也挤不进。
开腔就是亲人
人不亲行亲。虽然荒郊野外是马街书会七百年不散的会场,客人是十余省迢迢赶来的艺人与听众,但陌生疏离不属于这里。在马街,开腔就是亲人。因为梦不陌生,梦是人们灵魂相距最近的地方。
有个老艺人李捧,年年来马街,远近都爱听她的《罗鞋记》。老太太61岁查出癌症,她只一个心愿:“我还想回马街看看,还想挨家去坐坐,还想去马街住几天,吃吃马街的饭。”2010年,老头开着三轮,老太太坐在车后,最后看一眼马街。走的时候,她没敢回头。过路人都纳闷:“这是谁家老太太?坐三轮后头,一路哭过去。”
王剑侠是马街好几届的“书状元”,唱河南坠子,49岁,算是艺人中的年轻人。一次被请去观音堂乡,西北风,下着雪,她在土崖子上唱,下面观众密密麻麻。拉弦儿的冻得两眼泪,指头僵了打不了弯,求她,别唱了,你能唱死!王剑侠说,你看底下,人都来了,咋能不唱?一口气唱了仨钟头。刚煞戏,有个汉子拉着老娘,赶三十多里山路来听戏。她二话不说,又唱仨钟头。最后,观众里头有个婆子上来抱住她,塞了个鸡蛋,“孩啊,过饭食了,不唱了,吃一口吧。”王剑侠说:“我越干越有劲,别看我四十多了,心才十七八!”
王剑侠从小爱唱,整天在大喇叭底下手舞足蹈,外号“老疯子”。说也奇怪,大喇叭放的样板戏,她听一遍就会,她走路唱,吃饭唱,学起戏文又哭又笑,回家说话都是戏腔。7岁时候,晚上睡在地里,娘听她梦话,竟把《红灯记》从头唱到了尾。16岁拜师学坠子,18岁上马街书会。学艺、传艺,唱坠子,成了她一生的事业。有一年她重病,过年都没下床。到正月十三,直愣愣来了精神,握简板去了书会。
艺术,说没就没了?
余书习老人是马街常客。他今年92岁,唱三弦书。自打14岁马街会上亮腔,至今78年,只有“老日来那年”中断过会。那一年,马街一带刚打过一场对日伏击。这是马街书会700年唯一的中断。“文革”某年,马街驱赶艺人,不准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没想到了次年,书会热度不降反增,《林海雪原》、《烈火金刚》,艺人们全改了新词。
见到老先生那天,他刚从平顶山回来。曲艺职业学校特地请他去教孩子们三弦和八角鼓。第二日,他又要被县文化馆请去录唱段。余老气定神闲,底气十足,今年正月,他照旧去了马街会亮书。去马街,是一辈子的习惯。他一边说话,一边随手弄弦,让人分不清是说是唱。闲来无事,老人坐在院里自弹自唱,不多时就能引来一院老少听众。但见他调音拨弦,仰脸唱书,如同喝罢半斤老酒。弦韵声中,唱的却是新词:历史改迁几千载,几千载历史不如今。谁见过,皇粮不让群众交,种田还有补助金……
小院里,石楠藤的藤干与小影壁长成一体,顶上一树新叶繁茂可人。老人说,一直担心曲艺没传人,这次去平顶山,“有点不担心了,有个小闺女,坚持住,一定能唱出来。”
张满堂最是曲艺传承的热心人,在马街见多了老艺人凋零。他说:过很多年,钱可以再挣,但艺术,说没就没了。2004年开始,张满堂骑着摩托寻访艺人,每见个说书人必问一句,有人学艺吗?答案总是没有。“学这个,投入功夫大得不得了,最后没几个收入。支不支持曲艺?问谁都支持,要学,没人。”
王剑侠同样热心,为招徒弟,她跑到别人家唱,唱到人家孩子爱听,想学。她收了几个徒弟,不仅免费教,还得按人家时间,见缝插针地教。多年来,王剑侠没买过菜,常年拔野菜下锅。但是盖演艺厅,她舍得钱。几年来,宝丰县的热心人张罗不少事,国家和县里也重视起来,马街书会盛况依旧。据县里统计,2012年曲艺艺人参会4500多名,场子900棚,50万群众赶会听书。
戏里唱不尽聚散离合,戏外的马街跌宕起伏。盛会如云起云散,尘世的快乐,不过“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马街书会,却做着普天下最大的梦。麦浪中的弦歌鼓点,唱响百年、唱响千年之后,如今又到了一次关口,马街书会能否续写下一个700年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