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沪上法治梦》是上海司法界老人何济翔先生的一部人生实录,这本书,连附录不过十一二万字,不算长。但仿佛一幅包容深广的长卷。读着读着,我心中跳出杜甫的两句诗:“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何老先生在《沪上法治梦》中记录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海三、五反中的跳楼自杀的见闻:所谓反对偷税漏税是从光绪年间上海开阜算起,谁也无力还债,于是纷纷跳楼自杀。当时上海马路上无人敢行走,担心突然自空中飞下一人将自己砸死。当时上海市长陈毅每天晚上听完汇报悠闲地问:“今天又有多少降落伞部队?”即是指跳楼商人。
说你偷税漏税,还要你从光绪年间上海开阜时补起,哪里有这种强盗逻辑?谁又有这么大的财力?陈市长要的就是资本家们都纷纷去自杀,然后财产无偿充公,不羞辱你,不灭你如何能夺得你的财产呢?
2、1970年夏天,我在包头第二热电厂的扩建工地上也见过“降落伞”,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二电厂的一个中年工人从五十几米的锅炉房的房顶跳下,摔死在建筑工地上,工人们都去围观,我也闻讯赶到。他死的很惨,小腿骨都摔断了,白色的断骨穿出皮肤,鲜血流的遍地都是。那一幕惨剧我终身难忘。
听同事说,那个师傅姓赵,南方人,出生于地主家庭。1970年年初,母亲病危时,他回老家探望,母亲在弥留之际给了他十几块银元留作纪念。这十几块银元是土改时唯一没有被收走的财物,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十几块银元带回了包头。但是回来不久,“一打三反”运功就拉开了序幕。他为这些银元的安危惊恐万状,藏在哪里都感到不安全,天天和妻子嘀嘀咕咕滴商讨此事。一天他终于决定走“破财免灾”的道路,把这些银元和垃圾混在一起倒进垃圾箱。他想:收垃圾的人一定不会说,即便说了,谁也不会知道是何人倒出来的东西。正当他要端正簸箕往外走时,老婆突然变卦,她认为倒在灶火里,先用火烧化再倒,更安全一些,起码银元上的袁大头不见了,银子毕竟比袁世凯的罪过要小些。
两口子说干就干,炉火烧得通红时,他把银元倒入灶中,然后拼命地拉风箱,往灶里鼓风,大约烧了十几分钟,他端起锅用炉钩子扒拉时,发现银元并没有彻底融化,只是烧结在一起,成了一坨,再也无法分开了。
他很无奈,只好把银元坨子铲出,等到温度恢复正常,放在簸箕里,用炉灰遮盖后,慌慌张张地出门直奔垃圾箱。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时包头二电厂的家属院都是平房,人们都是早晨才倒垃圾,就像上海人都是在早上倒马桶一回事。再加上他神色慌张诡异,在那个阶级斗争天天讲年月里,由于出身不好,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人们的监督。就在他前脚进门,街道的积极分子就从垃圾箱里找到了他的赃物,第二天他就被单位拘禁,逼迫他交出家里剩余的财物。经过几天的“车轮战”与酷刑,他不得已交代,在孩子的红“主腰子”里还缝有几十元钱。他本以为他彻底交代了就算没事了,没有想到,人家还是不放过他,打的更凶了,还继续逼迫交出祖上剥削来的财物。
他遍体鳞伤,身心俱痛,再也无心活下去了,于是谎称在二电厂汽机车间屋顶的石棉瓦下还藏有好几千元。专案组信以为真,那天一早,就派人陪他去找。在五六十米的汽机房的房顶,他最后一次看了看蓝天,然后趁人不备,张开四肢,从天而降。终于走上了“自绝于党和人民”的道路。
“一打三反”,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场惨烈的政治运动。“文革”大规模的杀人游戏,始于“红八月”的红卫兵,高潮则是以国家权力机关主导的“一打三反”运动。
根据后来的统计数字,一打三反运动,全国总共抓捕了50万反革命分子,运动期间非正常死亡数字应在二十万左右。
3、1963年的春天,内蒙古地方病研究所也有一个大夫“从天而降”,不过他不是因为政治问题,而是因为婚外恋。他是有妻子的,但是他与妻子感情不和,后来又和一个女同事相好了,东窗事发,受到组织的严厉的批判,他以死来对抗组织的批评。
那天他爬上了机关锅炉房的大烟囱,站在上面犹豫,领导、同事都纷纷劝说他下来,他不肯,前后僵持了几个小时,后来,在领导的责难与群众的辱骂下他毅然地钻入了烟囱,估计死相很惨的。
那个大夫好像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相貌很富态,和电影《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官有点相似,现在推算,他那时也就三十多岁。不理解他为何为非要自杀,如果感情不和,正常的起诉、离婚不行吗?估计那时离婚很难,组织上也绝对不会容忍这种事情。
4、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因为政治生活已取代了日常生活,特别是人为地制造阶级对立,使整个社会普遍缺少人道主义精神,人在这样的社会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人人都自顾不暇。即便在一个人自杀以后,他们所在的单位并没有放弃了对他们的批判,多数是在“畏罪自杀的”名义下,而被罪加一等的。巴金曾说过:“当时大家都像发了疯一样,看见一个熟人从高楼跳下,毫无同情,反而开会批判,高呼口号,用恶毒的言词攻击死者。”高层对自杀现象缺少起码的人道关怀,也是加剧自杀现象激增的原因。毛泽东曾对李志绥说过这样轻松的话:“这次恐怕又要有千把人自杀”。其实何止千把呢,据专家估计文革至少有200万人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