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神宗皇帝年间,有一原宣德朝大资政殿大学士的后裔名皇莆嵩者,性好山水,因屡试不中,遂投城外的北野山麓结庐而居,自号“芙蓉庵主人”,离他约几里处有一教坊,整天演习口号、杂剧等。
在芙蓉庵的左右的确有一些芙蓉,而在前面最让人称奇的是自然而成的十几亩野葵花,逢春自生,夏至而胜,秋日便累累然的遍是如金云玄浪的葵花了。
有一年夏天,芙蓉庵主人约了几个好友赏月,议论天下古今神道精灵,芙蓉庵主人说他不信天地间有愚夫愚妇所以为的花妖木精之类的存在,以为只是人神智不清的幻觉,而自己每天读书清修于此,便没有见过什么精灵,那几个好友有的却是相信、也有的也并不是很相信,夏风吹来的葵叶气有一种让人如饮甘露的感觉,大家于此淡淡的放下这个话头,也不再讨论了。
到了秋天,芙蓉庵主人先是回城里办理了一些家务,他的长兄因迷宠于一位歌姬花了好几万银子,兼因为这歌姬得罪了镇抚司,被参劾革职,家兄回到故乡请他一道品论时事,诫他一定也记住女色为害,他颇感慨。
回到自己的芙蓉庵,他读圣贤书、赋诗、观古画、饮酒、烧茶、听风、望月,倒也是一个人自在。
有一晚,芙蓉庵主人正看见一团火光,走近一看原是一团萤火虫,他拿出蒲扇去扇它们,忽然后面“嗬呵呵”的笑起来,他转身一看却是一位淡眉淡目而肌肤约黑的女郎,那女郎道:“以前曾见有美人扑萤,今天不想看到老丈夫也扑萤!”芙蓉庵主人忙红了脸,问那女郎说:“你是教坊的吗?”那女郎说:“是”。还自我解释说是回几里外的夫家看孩子,刚路过此地,看见芙蓉庵主人的举动觉得好笑,所以也就笑了起来。
芙蓉庵主人见她磊落便请她進屋喝茶,那女郎也不拒绝,见了芙蓉庵主人的藏书与一些珍玩鼎器大为赞赏。
于是自后,那女郎隔几天来一次,来向芙蓉庵主人讨教诗词,有时还带来自己的做的火腿,有一次还带来自己的孩子——一位珍珠样的女儿,芙蓉庵主人很喜欢那孩子,但对那女郎心里还防着她,因此毕竟是教坊中人,但他爱上了她为他唱的江南小调,慢慢的那女郎每天都要来一次,而且向他表示了自己的倾慕,芙蓉庵主人大怒,以为大家彼此君子之交决不可有此念头。
女郎很伤心,但还是每天来,而每一次来都被芙蓉庵主人贬骂,说她心内不净,不配当他的学生。
然而那女郎并不灰心,在芙蓉庵主人骂完之后,还是静心的向他请教学问,芙蓉庵主人也还是教她。
芙蓉庵前的葵花终于开满了,万花万树艳目光鲜的摇曳在诸天下,芙蓉庵前却再没有了看见那女郎的影子。
芙蓉庵主人最开始还是无所谓的,但心中未免牵挂,然而一天、二天、三天、四天、五六七天,他终于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对那女郎的思念了。 他故意的去路过教坊,想让那女郎看见自己,一连去了几次,然而并没有那女郎的踪影;芙蓉庵主人终于老着脸皮亲自去找到教坊的班头,问那个女郎的究竟,然后班头说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个女郎。
芙蓉庵主人病了,咳嗽得很厉害,他吐了血,扶着竹杖去那葵花林中独自走着,他恍然听见了那女郎的歌声,还是唱“吾家有个小九妹”的那首——他心中忽然一片凄惶,他揭开一片叶子,只见葵花心中有一个三寸长的似那女郎带来的女孩儿正在咿呀歌唱,他太激动,想去抚摸——而却倒下了……
此真之所谓“情”者,如《牡丹亭》所论:“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然而此浮世之种种,却又是莫此以为虚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