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金将军说:“长白山是我们的”
进入朝鲜,学会的第一支歌便是《金日成将军之歌》,它比中国歌颂毛泽东的《东方红》还要普及,军民人等,大人小孩人人会唱,张口就来。这支歌等于国际语言,它对语言不通的中朝两国军民起到了沟通情感的作用,双方一见面,马上同唱这支歌,便仿佛亲如一家,中国人更感自豪,因为它一开头便提到祖国山川,长白山和鸭绿江:
“长白个山,纠儿给纠儿给,比欧林咱欧!
鸭母欧杠,比必勾比,匹欧林咱欧!”
译成中文便是:
“长白山,蜿蜿蜒蜒,洒满鲜血!
鸭绿江,弯弯曲曲,飘着鲜血!”
懂得歌曲意义之后,没有朝鲜人,中国人自己也唱,它似乎在叙说:朝鲜领袖是在中国山川锻炼成熟的,金将军是中国共产党培养的,唱起来真有一种中朝一家,即使流血负伤或牺牲也是为紧急拯救无产阶级的阶级弟兄的国际主义的光荣感。
这首长白山洒热血之歌一直唱到第三次战役负伤住院才对它的内涵有了真正的了解。
那是在北朝鲜连川郡附近一个名叫“赤巨里”的小山沟,兵站医院在这里滞留了几百个轻重伤病员,由于美军飞机对战线后方的轰炸、封锁,伤员运不出去,就住在一大片民房草屋中,因为地处偏僻,又格外小心,美军没发现军队,没有攻击民居,因此呆上了一个多月,天天二米饭(大米不够,和小米掺和)黄豆汤(每顿每人十几粒),有时吃上一顿翻译好说歹说,从居民深藏在地窖中抢来的蔫萝卜(每人分上几片),说是抢,当然给钱,但那是居民一家老小度荒的命啊!我因为轻伤,也跟着抢了一次,见朴翻译从朝鲜大娘手中抢夺,边大声吵嚷,实在于心不忍。
重伤员天天在死亡,因为没有营养,更没有医疗条件,我常常帮忙把尸体装进布棺材,在找来的木条上用钢笔反复描上部队番号、死者姓名,然后插在浅坑薄土之上,算是墓碑,也是自己哄弄自己,肯定不会持久。医院也不上报,更无法通知家属。只是有留下遗物的:钢笔、日记本之类,记下姓名上交,有一次手表还被医院中的连长掉换(兵站医院按营连建制,有院长,、教导员下设三个连(队),有连长(队长)指导员,主治医、医生、医助、护士长、护士及看护员)。入夜,伤员一片喊叫声,连居民小孩都学会了,白天见到我就喊:“砍胡员,──砍胡院!”双腿冻黑坏死的伤员肯定要跨下截肢,农民出身的战士咬牙不吭,默默认命,一个高中学生担任文化教员的瞻念前途,天天哭泣,大家也没法劝,爱莫能助。
轻伤员心情大不一样,能吃上热饭,黄豆汤,前方没法比。生活改善,也住上了房子,尤其听说有消息后方卡车来接,一站站地运回祖国,从此脱离险境,生命有救了,都亢奋异常。
伤员
于是有的小屋,围起一圈,开始讲今说古。我是推辞不掉的,大家起哄让说评书,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舌战群儒》、《草船借箭》,不想反应冷淡,战士们与知识分子大异其趣,对文人舌辩、智谋那一套不感兴趣。
“薛礼征东!薛礼征东!”点名要听这个,似乎他们都是唐朝当年大帅薛仁贵东征高丽的战士。
搜索记忆,我想起看过的小人书,于是从薛仁贵当长工力大无穷说起:吃十个人的饭量,干几十个人的活,十几个人扛的大梁他一人扛起就走;唐太宗夜梦白袍将军,尉迟恭(就是你们乡下门上贴的黑脸门神爷,白脸的是秦琼)月下访白袍,从后腰抱住,被力气更大的薛仁贵挣脱;直说到大战妖术邪法的高丽统帅葛苏文,葛苏文如何是唐太宗仇敌单雄信转世,专为向唐朝报仇,跨过鸭绿江东侵占辽东,联合百济国,侵犯南部新罗国(今日韩国位置),被薛仁贵打得大败,打过江去,拯救了新罗国。“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班师回朝!
我正在解释强盗──响马单雄信如何与李世民结仇:在临潼山打猎的李渊,流矢射死了他大哥,箭上有李渊名字,后来单雄信几次行刺唐王李世民,最后被尉迟恭捉住,死不投降,临刑发誓,下世转生,定夺唐朝天下,遂转生成高丽统帅葛苏文,精通兵法战略……
正准备开讲薛仁贵之子薛丁山休妻故事:京剧《三休三请樊梨花(类似宋朝穆桂英的唐朝女英雄)》,忽然隔壁敲著土墙,厉声制止:“别讲了!别讲!停!停!”大家都很惊诧,看护员过来说:“高秘书请您马上过去!”
到了隔壁小屋,是摔伤骨折的两位机要秘书。都斜倚著荆芭土墙,半倚半靠。
“这个你不能讲!”高秘书向外努嘴
“为什么?”
“军团参谋长!”他小声说
我才想起一位朝鲜高级军官带着女秘书昨天住进隔壁,探询中医中药。
原来这位电报密码译员比军级干部知道的都多,他打开了话匣子:从毛泽东电告金日成准备派十三兵团三个军入朝扼守仁川,被金日成拒绝到金日成文字改革取消一切汉字,从金日成并非抗日联军师长,只是苏联红军进驻朝鲜时率领朝鲜游击战士跟随,号称一个师。比金日成水平高、资格老的有的是,金日成害怕“解放军”入境,可能会壮大朝鲜劳动党中原来朝鲜籍中共老战士的势力,金是铁杆亲俄派,他可以接受朝鲜族的中国四个新编师,认为是朝鲜人参加“解放战争”。中国人唱长白山纠给纠给,以为是指中国河山,朝鲜人理解是他们的版图。金日成说:“葛苏文是高丽伟大统帅,民族英雄,长白山是我们的”,北朝鲜劳动党内党军高级干部都听到过。
他说:“你说我们唱《东方红》,会把伏尔加河写进去?会歌颂乌拉尔山吗?”
我说:“照你这样说,我们帮他解放了南朝鲜,翅膀硬了,会不会反过来打我们,过江占领长白山?建立金日成大帝国?”
“怎么不会!只要苏联支持,肯定有这一天!”
我思想乱了,当夜辗转反侧,我的单纯头脑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晨起朝鲜人民军参谋长前来告别,昨天好容易碰到一位讲中国话的朝鲜军官,很谈得来,他说认识中国作家萧军和萧红,小说《八月的乡村》写的就有当年他们这支朝鲜游击队的影子,他的母亲现在上海,是中共老党员。我同上牛车,相送一程。他的女秘书很漂亮,系著红头巾,冬天穿着绿长裙,光着腿,光脚穿着女式朝鲜胶便鞋,上衣穿着人民军黄色苏式棉袄。看不出这位参谋长肩章是何级别,问,他笑笑,似乎不愿提起,瘦瘦的完全象个中国文人,穿着苏式军服披着呢绒大衣,椭圆形人民军圆壳帽,他汉语说不好,咬字不清:
“刀花甜水神仙死,不敌方林送我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我说:“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他笑笑说:“昨天你强(讲)的东征,我都听到了,没关系。长白个山纠给纠给,金将军说,那是我们的。”
看来他很压抑,也没说是因为什么病在休养,也可能是思想病。
我看看旁边赶着牛车的女秘书,参谋长说:“她听不懂汉语,会读汉字。”
参谋长有女秘书,却没有吉普车,都坐牛车,这牛车也没老乡跟着,女秘书会赶牛车,难道到了目的地还让女秘书送回牛车给老乡?还是随军征用?这都是谜。
车停了,女秘书下车小解,野外也没厕所,远远走去。
(本文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