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锋时期突然兴起在村子里创办初中,而我的初中一年级便是在刚刚筑起的土木教室里度过的。第二年被选拔到乡里的初中部,因此我毕业时跟班上绝大多数人只同学过一年。村子里的初中学校也跟华国锋的最高职位一样短暂,在我毕业的时候就消失了,仅仅存活了两年。过去回老家时比较仓促,只来得及跟几个在县城的高中同学见过面。这次回去呆的时候稍微长一些,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得知一个初中同学L的近况和她的联络方式;L便张罗起几位在县城的同学在某个晚上由她坐庄聚会。
毕业之后已经是三十余年没有再见过面了。别说容貌,我甚至也忘记了绝大多数人的名字。落座之后的自报姓名,很快就唤起了对几个同学的面容记忆和一些逸闻趣事。现在才得知,已然是成功商人的T当年在上海出生,全家因为其父亲属于林彪体系而被发配回老家的乡村。读书时,对比于处于饥饿煎熬中的我们来说,T的家境简直就是富贵得遍地流油。
谈笑之间,一个块头高大满脸横肉的人来到我们的包间。在旁边落座并握住我的手说自己是X后,我怎么也搜刮不起关于他的回忆。当年的班花L对我说,难道你不记得,那时候你在班里最小,他逼迫着你从他胯下的凳子底下钻过,我们看着都于心不忍,敢怒而不敢言,没有办法阻挡。现在才得知L当年的内心同情,虽然有些温暖的感觉,可又不免黯然神伤:岁月不饶人,连自己曾受胯下之辱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X点燃一根烟后,环绕的迷雾呛得让我喘不过气来。看着他的制服,我暗自纳闷他的职业。见他左臂的徽章上有着“综合★执法”的字样,便问他现在做些什么。他故意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哦,现在不在街上跑啦,改坐办公室。看我还是没有开窍,跟X是酒肉朋友的商人T点拨到,X现在是城管队长啦。
过去城管这个职位对我来说仅仅是个网络词汇而已,当然也曾耳闻过他们的德高望重。如今发现当年的同学中竟然就有一位扮演这样的角色,我当年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这下有了亲密接触的机会,可以了解他们职业的细节;虽然只有一个抽样样本,或许还能够一叶窥秋,改变网络上对他们形象的恶意歪曲吧?
同学聚会一般总是聊些近况,比如最著名的莫过于某某同学做了政府发言人,常在电视上露面啦。“红歌大王”打黑之后,最近两三年里在其管辖全境内发起大规模的银杏树种植“运动”。有些人敷衍了事,挖好坑将成千甚至上万块钱一颗的银杏树苗扔进去就不管了。有人抱怨物价不断高涨时,我故意反驳说,北大这些年理发的价格好象一直稳定在8块钱啊。L哼了一声:我们可不能跟皇城相比,这里县城男人理个头都是北大的两倍;还有,连我们这个偏远小城的公交车票都是一块,可北京公交车票才四毛地铁两块呢,哪是我们比得了的?我心想,北京这样的消费格局是否也应该划归维稳费用?
X一边不停地递烟,一边跟商人T拼酒,现在也加入了抱怨的行列:哎,现在不象过去啦,我一个月也就只能公费支配一万一了。还在我掂量那个“公”款数目和他的权力轻重时,X不经意的宣布又进一步让我目瞪口呆:他月底还要随团到美国东西两岸几个大城市考察一趟。看来网络上的城管形象正在呼之欲出,逐渐清晰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在街头上争论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L走到身边,悄声对我说,X觉得当年对不住你,想今晚给你找个小姐呢,怎么样?不是说“红歌大王”早就在镇守西域的这几年里清除了色情行业吗?我惊愕的神色让L及时制止了X的那个念头。紧接着大家在去洗脚还是唱卡拉OK之间争执不下,最后X的定夺选择了后者,到他管辖范围下的一家歌厅里娱乐。记忆里除了窒息的烟味和商人T的大展歌喉之外,就是城管队长的嘶声力竭,五音中恐怕只能嚎出两音来。
夜半时分走出歌厅,谢天谢地,总算可以结束了吧,可X执意要让老同学们接着消受他的热情,到某个街边饭馆里宵夜。打的来到饭馆前,一个身着制服的人正发着酒疯,在两三个人的拉劝下要跟另外一帮人玩命。他的制服跟城管同学的明显不太一样,撩拨着我的好奇心。正当我在灰暗的灯光下极力想辨清他左臂徽章上的文字时,只听一声怒喝: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没等我来得及思索,本能早就让我收回了刘姥姥似的眼光。
宵夜之后,大家彼此心领神会,跟去歌厅一样,只能让城管队长埋单。店员将发票交给X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正当我庆幸终于可以离开,戏剧的高潮却出现了。只见城管队长神色极其严峻,拿过椅子靠背上的制服急速穿上,然后重重的一拳炸在桌上,震倒一杯啤酒,溅湿了商人T笔挺的服装。城管队长拉开架势,指着店员怒吼:
“操你妈的,你们就用这种手写的发票打发老子啊。赶快把你们老板给我叫出来!”
瑟瑟发抖中准备逃跑的店员颤声应道:“大哥您请息怒。实在对不起,现在深更半夜,老板早就回家了。大哥您知道的,我们这种小店怎么开得出机打发票呢?”
不断骂骂咧咧的城管队长犹如火上浇油,指着我:“我的同学从美国回来,你们他妈的这么不给我面子啊。老子根本不在乎这三百来块钱,今天你们他妈的必须给老子机打发票!!!”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我,既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同时又不明白城管队长的逻辑:你既然不在乎花费,又为什么斤斤计较发票呢?在城管队长拔腿去追店员的时候,我发现商人T一直怀抱双手稳坐钓鱼台,似乎对朋友的做派习以为常。看着我的满脸迷惑,他解释说,现在查账比过去严得多,报销需要电脑打印的“机打发票”,手填的虽然也盖着章,可报不了账。我还是不解:城管不就是管理零售摊贩吗,为什么连餐馆也怕他?T的话很让我惊讶,你难道不懂官官相护吗,共产党用的就是这样的流氓痞子来管治老百姓。中国想要实现民主,早着呢。你不用担心啦,我见惯了他的酒疯;不信你看吧,今天打不起来的,打黑之后对斗殴的处理非常严厉。还有更让你吃惊的呢,X这几年一直被评为“优秀执法队员”,他这不马上还要去美国风光吗。
十几分钟里,只听见城管队长一个人在厨房里的高声叫喊和器物的摔砸。后来还是班花L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中调节,X才终于平静下来,前提是店员答应第二天找老板想法弄张机打发票,并保证老板务必在中午之前亲自送到X的办公室里。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沉默着。“红歌大王”不是一直在西部“运动”般地打黑吗,苛严治理下仍然是如此局面?更让我不安的是,无论有多少不情愿的成分,自己今晚不也参与了“公”款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