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中有这样一段话:《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从以上对话我们了解到,北宋著名诗人黄庭坚认为,在李煜作的小词里,《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最好的。我以为黄庭坚说的是非常对的。
李煜(937-978),南唐中主李璟之子。宋建隆二年(961)六月,李煜在金陵(今南京)即位,在位十五年,史称南唐后主。李煜登基后,对宋纳贡称臣,苟且偷生,维持着南唐小朝廷的统治。宋开宝七年(974),宋太祖多次派人命其北上,皆托词不往。宋开宝八年(975)十一月,宋军采纳南唐叛国士人樊若水“造浮梁以济师”之策,在长江上架起浮桥,攻占金陵城,迫使南唐后主肉袒出降。随后李煜等人被押解至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宋太祖封其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宋太宗即位后,去违命侯,封陇西郡公。在汴京,李煜被软禁,过着阶下囚的生活。太平兴国三年(978),“后主在赐第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云。”(见宋王铚《黙记》卷上)据文献记载,宋太宗命人毒死李煜的这一天是七夕,也是李煜42岁的生日。
李煜被俘虏后,写过不少亡国之作,多追忆往事,伤怀故国,风格沉郁苍凉。传说《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他留下的最后一首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的上阕首句“春花秋月何时了”,“春花秋月”本是自然美景,是常人最珍惜的美好时光。但接下来的是“何时了”,表达的不是作者对美景的赞赏,而是一种厌倦。这种厌倦不仅仅是对自然美景的,反映出的是李煜对人生的厌倦;次句“往事知多少”,好像一句发问,又像一句自问,而回答者应该是李煜本人。自从被押解到汴京后,过去那种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生活已经成为往事,只能是一种回忆。记忆中的往事,与眼前阶下囚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对李煜来说,往事回忆的越多,心中就越痛苦;“小楼昨夜又东风”,“小楼”当是作者指自己被软禁的处所。“东风”是一个双关语,第一,是词的本意,就是东方刮来的风。第二,寓意春风,《礼记·月令》中有:“(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之句。南唐在宋都汴京的东面,东风是从故土而来的风,因此这个“东风”不仅写出了新的一年开始,而且表达出作者对家国的思念之情。这句里关键的字是“又”,它是上阕中的“诗眼”,也可以称作点睛之笔。这个“又”字,李煜想告诉人们的不仅仅是新的一年到来,而是要向人们说出一个亡国之君,在极度思念自己的故国中,忍受侮辱与摧残,又过了一年“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生活。因此这个“又”字和上句的“何时了”形成前后呼应,表达出作者心底无限的悲怨和无奈。“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上阕的最后一句,由前句中的“东风”引出来,此时的南唐已经被纳入大宋国的版图,而故国天堂般的生活已经成为过去。一想到这些,就引起李煜内心中巨大的痛苦,不忍再去回忆。而实际生活中,越是从心里压制着或控制着不去想或做的事情,其实正是自己最希望去想去做的,否则也不会明月当空,登楼远眺故国了。
下阕首句“雕栏玉砌应犹在”与上阕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承接关系,“雕栏玉砌”是指南唐故宫的建筑,曾是李煜生活多年的地方。在这里,李煜与周后过着夫唱妇随美妙的生活。李煜的《浣溪纱·红日已高三丈透》、《一斛珠·晓妆初过》等,就是这个时期创作的,也是深宫香艳生活的真实写照。但接下来的却是“只是朱颜改”,“朱颜”是作者用的一个双关语,表面看,是指“雕栏玉砌”的颜色改变了,而实际上暗指宫殿的主人已经改换。“问君能有几多愁”是设问句,而句中的“君”不是别人,正是作者本人,李煜通过设问自答的形式将自己的情怀告白天下。最后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不仅是这首词中的警句,也是千古流传的名句。人们通过这句词能够感受到,作者思念故国之情汹涌澎湃!作者思念故国之情宽广无限!作者思念故国之情奔流不息!
李煜作为大宋国的阶下囚,能够写下这样的词作,用诗词直接抒发自己思念故国的真感实情,是需要勇气的。当时很多人是不敢这样的。宋人陈师道在他的《后山诗话》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云:“吴越后王来朝,太祖为置宴,出内妓弹琵琶,王献词曰:‘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即玉楼云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杀钱王。’”形象描述了身为吴越国王的钱弘俶见到宋太祖赵匡胤时的媚态。这与李煜敢在被囚之所,命故伎演奏自己的亡国之词形成鲜明对比。
这首词是李煜的代表作,它不事雕琢,直抒胸臆,跳出了花间词人写妇人愁怨的意境。因此,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评价说:“阅世愈浅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